寂寞通常是与失意连在一起的。而这里,寂寞十余豪华连在一起的。不过,这里曾经寂寞,没人关注。那时,这里只有泥砖房子,油灯火,地里只有农民关注的庄稼。整个村子,白天像一块石头,没有声响。晚上像一个黑洞,除了天籁之音,只有静寂。但这一切都不影响人们的生长,不影响大家梦想。寂寞是一种最好的酝酿,没有预测得到,寂寞后爆发出的强大的能量。鲁迅在文章中写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对于寂寞,却是要捱的,因为寂寞没有边际,寂寞需要行动来改变,而行动,却需要引导。
在寂寞的乡下,几乎没有人在意时代的变化。什么时代,谁执政,谁领导,都缺不了要种地的。母亲跟我说这些,劝慰我不要好高骛远,务农,也是一种活法。而我们这帮70后,接受信息的速度、来源比他们要快、要丰富。我们发觉一个信息时代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的父辈们还在做着“万元户”的梦。如何将房子、牲畜、水产、庄稼的收入折算在一起,看累计起来,能不能跨过“万元户”这个门槛。然而,结果是令人悲哀的。一排住户的年收入加起来,也不够万元。但是,改变已经开始,因为,大家都有了财富梦想。
财富的诱惑,远远大于寂寞的绝望的压抑。
有英明的领袖发觉了来自底层的改革萌动,因势利导,出台了政策,1980,一个属于中国的黄金时代开始。而我们这些P民,更在意的,不是GDP,那关我们球事啊,我们关心的是春节杀几头猪,备多少年货,买多少烟花,给孩子多少压岁钱,攒下多少钱。人们把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走路的脚步声像节日的鼓点,让人感觉属于农民的激情豪迈。我们要朝前走,不管怎样,我们要掩埋过去,我们要富足,我们要发展。至于要付出什么,随便拿就好了。我们捱了那么漫长的寂寞,难道还害怕宰割?
因为有突围的痛快,乡村很快被撕开了无数口子,人们不再满足于承包土地,而是不断寻求发展。上街的开铺,年轻的远走天涯,读书的要进城里上学。而留守的,守着太阳星星月亮,而眼睛却盯着村口,任何一个消息,都会让他们激动、羡慕。他们叹息早生了数年,走不出庄稼地了。而孩子们却不让他们失望,经商的、从政的、打工的,都用自己的能力,拓展着村子的疆域。路要修,房子要重建,沟渠要维护,路灯要开通。弹指间,老的村庄几乎烟飞灰灭,两层楼的洋房、三层楼的洋房,贴瓷片的庭院,挖游泳池的庭院,处处都是。而镂花的铁门前,还种了一行长青的桂花树。然而,村里似乎只有这些了。见不到一只鸡,见不到抬头就吠叫的狗,荒废的原野里,也没有一条悠闲的牛。从进村那一刻,我们就像进入了一个荒废的豪华别墅区。
这是我的家乡?
用手摸一摸贴在墙上的白色瓷片,很光滑,也很烫手。过一个小弯,原来是一片空地,养鸡养鸭,现在已建起了一座两层楼的小洋房,还没有竣工,未经修葺的门口停着一辆大吉普车。走进去,童年的伙伴正坐在厅中央,屁股下是一条沾满泥浆的木凳子,脚下是新填的黄土。招呼坐下,望着门前平坦的原野,乡村进入了怀旧时代。小时候,我们光着屁股走过机耕道,到河里摸鱼摸虾。十几岁了,还拉帮结伙跟邻村打群架。往事余温还在,而我们却各奔东西,相隔千里。感叹一回,话题又回到房子。“修了这房子,以后回来养老。”他说:“外面在好,好不过这个家。”我不知道我怎么表示,因为我跟他做着同样的事,在这里,建起了新的房子,然后又离开,心里的自豪与挂念,成了老乡聚会的谈资。
看过童年经常出没的巷子,有的铺了水泥,看不到一丝旧日痕迹。有的还是原来的样子,但已经荒废。巷子里的人家搬走了,巷子两旁杂草丛生,尽头,一幢老屋将倾欲倾,檐头的瓦片已经塌落,屋脊上,空空的,不见一粒麻雀。扭过头来,一幢新的房子又映入眼帘,金碧辉煌,却没有多少生机。房前有树,梨树、柿子树、泡桐树,一样不少,却让人感到生分。大门掩着,屋里的陈设,也是符合这个时代要求的,超薄电视、沙发、地板……一应俱全。我想,这不比城里一个中等人家的差。让我不安的原因,是村庄与大地的隔绝。无论走到哪里,走到哪一家,我们的双脚,都离开了土地,站在了水泥地上,感觉不到泥土的温度了。城镇化是必然的发展趋势,我们在这里殚精竭虑,要亲近家乡,而现在,我们却离开了理想,按照自己的勾画,造起另一个毫无头绪的梦来。如果村里都是高楼大厦,村庄还是村庄吗?村庄是一个什么样的新定义?
现在,村庄在我们的爆发中沉默。那些错落无序的建筑,在豪华中寂寞。在这里,我们有些肆无忌惮,这是我们的领地,我们将它占为自己的,所以,我们标新立异,忘了还要求同存异,忘了要和谐,忘了这不仅是我们的家乡,还是我们的精神家园。因为我们拥有财富而少了理智,我们将为此付出代价,我们处心积累,却浪费了资源。走出村子,我要远行,村里的每个年轻人都远在他乡,看着丛林掩映里的房子,心却悬着,一如冠冕堂皇的我们,端着农村的户籍在城里道貌岸然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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