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南 雪 一切的深思, 一切的无知,一切的呜咽, 一切的饥饿, 一切的隐闭和一切的赤裸, 都从一个梦里, 飞进 一个有优美的旋律, 和耀着眩目的彩色的旋风里。 雪之歌 · 冯雪峰 一、 老天阴沉了几天后,果然下雪了。街头巷尾时有老人叹息,似在感叹这雪下得不合时宜;说是早下几日就是腊雪。叹息声中,我才记起已过立春。但我不知道过了立春的雪和腊雪有什么不同。 朔风在空中呼呼地吹,雪花在呼呼的风声里旋舞飘飞;仿佛受了什么神奇魔力的召唤,有如撒不尽的柳絮,飘飞在江南的小镇上,也弥满了四方荒漠的天。 起舞升腾,于风的呼啸中;悠悠飘落,似受地面的吸引而一无声息······ 我默默注视着雪的旋舞和飘飞,才离开高空冻云跃入新天地的白色晶体,正欢悦无比地竟逐嬉戏,更悦意地飘落,然而化为乌有——屋脊、台阶、地面,视域中的四处惟是一片冷冷的润湿,在雪花的无休飘飞中越益湿润。 我怅然——为风的呼啸,雪的飘飞又即时融化。漫天飞雪里想见了冰川雪原,巍巍雪峰竟雄,舞万千玉龙于苍茫中,天成壮观。呵呵!那白雪的真正去处,会有眼前这片湿润吗?飞雪呵,你飘洒轻盈,可知道自身的归宿?且不说终年风寒的冰雪高原是个所在,就是北地旷野,那如铁的冻土上,你飞下来就会融化吗?老人们的吁叹你可听得?已是春时,你为何飘临? 但雪花依然飘舞,欣然为飘颺之尽情而奋飞,全然不为前驱遭遇而悲哀;忘情地飘飞着,前赴后继地扑向那消亡了无数同伴生命的,已是冰湿一片的地面······ 天益发的冷,雪也越下越大,从未见过这般的大雪弥漫江南。地面上终于积起雪了。起初,只是薄茸茸的一层,旋舞的雪花带着一片轻微可闻的簌簌声,惟恐落伍似地扑向屋脊、台阶、地面;待到傍晚,飞雪中能目及的,已是茫茫一片纯白。 我欢欣——为飞雪飘临南国;洁白的飞雪在江南大地上终获生存。山舞银蛇,原驰腊象,北国雪时气势何等磅礴。但上苍也在重塑江南,她雪后的秀媚或能媲美北国。 连片的高低参差的屋宇,远处横架河面的石桥,摆动在围墙上端的柳枝···凭窗栏就能见得,飞雪里隐隐绰绰,依然是江南小镇再熟悉不过的风貌。我步出了紧闭的院门。 穿镇而过的河流,满河水波激荡,朔风时时掠过,白雪水花竟相欢跃。河流两岸的高楼矮屋风雪里已呈一色,乍一望去酷似重叠。小街,空空荡荡,行人出奇地少,偶尔出现的几乎全打着伞,大衣棉袄紧裹,匆匆走来又匆匆消失。雪褥铺就的街面上,再也不见了每每随风飘荡的废纸和终年打扫不清的煤灰泥尘;街心只有几长串歪歪斜斜的深深的脚窝,飞雪迅速抹平了它。小街两旁屋檐下,晴日里常常挂着的竹篮、布鞋、菜干、咸鱼,似被寒风刮走了。小镇上人丁兴旺的象征:那横跨街巷的一竹竿一竹竿飘飘悠悠于细风中的衣衫短裤、湿漉漉的尿片,风雪里不知去向何方。 苍天混沌,万物蒙然。茫茫飞雪里消失的,是与这一方天地共存的忙碌嘈杂的气息。飞雪,似万片梅花,旋舞飘落。我抬眼四顾,无尽无休的雪花,纷舞在空中,在眼前······ 夜,朦胧无月。围墙似乎升高了,森森然更甚于阴霾的夜。凛冽的寒风在暗夜里呼啸奔突, 偶然停息时,仍能听得雪花飘落的簌簌声。雪花仍然纷飞着,全然无视沉沉暗夜的肃杀风寒,更置归宿的莫测于度外,只竭生命之全力欣然飘飏,蓬勃欢快! 茫茫飞雪,漫漫长夜。 下了整整一昼夜的大雪,在第二天傍晚才停息。雪霁风息,夜冷冷的,纯乎是寒冬沉寂的夜。小镇上的楼宇矮屋、石桥树影,逸出夜空,形状虽不甚分明但宛如定铸,一幅冷峻和宁静臻于极致的图景。遍降南国的大雪此刻无声无息,惟以自身的洁白冲淡了夜色,已沉睡在冰寒的长夜里。 果真安睡了吗?心声不甘沉寂——我不禁发问,正当永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