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三十多年的麻雀,在这个下午,在我慵懒无力,想闭上眼睛的时候,又活了过来。或者它一直活着,不被我注意;或者它本来就死了,是它的魂连着我的魂,在这个初春的下午,在我闭上眼睛后的黑暗里悄然出现了,转着圆润的头,打量着我,像打量一个陌生人,或者在打量一个变陌生了的朋友。我那死去了三十几年的童年,像油菜花一样脆弱,像桃花一样短暂的童年,突然传递给我一些温暖的信息,想念起童年身边的那些麻雀来。 这是一个不大的村庄,村中心有一棵巨大的橙子树。橙子树边,都是黄泥糊就的土墙。土墙与土墙间,有泥面巷子,转几个弯,就可通到村子底,到长草长石头的山脚。绕几下,也可以钻出来,到村前的土谷坪边上,看面前的一行笔直的树和广阔的田野。树是柏子树,被两场雨水洗去了郁闷的绿,飞出了一层淡青的新叶,嫩嫩地,柔人。树下有一条蜈蚣样子的石板路,缓缓地沿着河坡通向田野。村口是一条河,过了石板桥,就是油菜田。天空被雨洗过,蓝蓝的,高高的,宁宁静静的,容着和风梳理大地的景色。河水还有点黄,前几天的雨带来山上的泥水,还没有彻底沉淀,翻起的浪映着阳光,显得更具有金属的质感。过几天水清了,就可以看见沿河下游往上溯的渔人。他腰里别一只藤条渔篓,手里拦着一张鱼网,眼睛瞅着河面,见了鱼群就撒网,拖上来,多半会网上几条或十几条鲫鱼、白虾子、禾花鲤之类的小鱼。到了村口的石板桥,村里的孩子见了,蜂拥出来,跟在渔人后面,观赏渔人的一举一动。渔人遇到相熟的朋友,会解下腰上的渔篓倒出鱼来,递给朋友回去煎了,他再撒几网,就去朋友家喝酒。孩子们也会散去,任那一河春水自流。
在田间飞来飞去的,在身前身后飞来飞去的,在泥径上蹦来蹦去的,是小小的麻雀。河坡上有一丛翻青的苇子,轻轻的一个响动,就会惊起几只麻雀来。麻雀落在刚长叶子的树上,这树就有了人的灵气。远远看去,有不同的形状。孩子们回到村子,麻雀也凑热闹,飞到檐头屋垛,或栖息或跳跃,或翩飞几步,落在同伴的另一侧,扭头啄背上的羽毛。那种投入和忘我,好象这里就是它们的,跟人都没有关系。当夕阳慢慢地拽出夜的裙裾,当月亮在这片山岭洒满清辉,栖息在村中心的橙子树上的麻雀也不吵闹了,跟村庄一同进入梦境。山上的猫头鹰飞下来,在月光荒地上空发出啸叫,东一声,西一声,衬得这夜更为死寂。橙子树上的麻雀,偶尔会被惊醒一只,发出几声拍打翅膀的乱响,后又归于平静。当村庄被夜浸泡透彻后,晨光乍现,最初醒来的,就是这一树的麻雀!它们并不着急散去,而是聚在一起叫唤,好象在点数,看谁离了队,看谁还没有醒来一样。啼叫好一阵,确定昨夜无事故后,它们才陆续飞离橙子树,飞到屋瓦上,飞到田间,去过一天的生活。
村里人从不嫌弃麻雀的咶噪。土谷坪上晒满麦子的时候,村人见麻雀落下来,也只是坐在柏子树下,一边喊,一边挥舞着小木棍阻吓。麻雀经历了几回,有了经验,一只飞下来,优雅地在麦粒边上跳跃几下,然后才扑进麦子里啄食,啄一粒,抬头看看四周,打听一下动静后,又迅速点头啄一颗地上的麦粒。有人路过,它也不飞了,而是跳跃着往晒谷坪中央走。直到看着的人忍无可忍了,它才飞起来,直直的飞上屋檐,轻微地拧动着光滑的小尾巴,侧头看檐下的路人,一副好奇的样子。好事的孩子看着它,见它钻墙缝子,就拿棍子去捅它。它从墙缝里飞出来,在屋檐上跳着,叫着,一副愤怒的样子。如果窝被掏了,它在檐头上空里飞着,像快被拧断了颈子一样叫着,那样子简直像一颗飞翔的子弹!
有时候我们也动捕麻雀的念头。阴雨天,在屋前空地上支一个笸箩,用小块木头支着,把米粒放在那小块木头下,只要麻雀轻轻一碰机关,笸箩就会掉下来,罩住里面的麻雀。麻雀很精明,通常不会钻进去。村里的老奶奶见了,说我们:来生做了麻雀,也要被套了去下油锅的。大叔却不认可,反驳说:老辈人说了,三鸟当一参,拿来下酒是一道好菜。老奶奶有点不自在了,说:你不讲规矩了,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年轻的大叔见老奶奶较真了,陪着笑,一边喝斥那些张罗罩麻雀的孩子:你们这帮吊儿郎当崽,还不赶紧回去读书?孩子不服地说:还没开学呢。大叔冷了声音说:还没开学就没书读了?这下孩子不出声了,寒假作业还有好几页是空白呢。老师说过,不做完作业,不许报道。临走之时,孩子不忘踢一脚地上的笸箩,以表达心里的不满。笸箩滚到一边,麻雀就从檐头飞了下来,在湿地上跳着,印两行浅浅的歪歪斜斜的脚印子,小心翼翼的靠近笸箩,拣食地上的白米粒的时候,又是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春夏秋,是麻雀最好过生活的日子。湘南的春天,山水大地一家,翠翠的,亮亮的,暖暖的,人也绵绵的发软,麻雀可以在田间地头大摇大摆,过无忧无虑的生活。湘南的夏天一片繁忙景象,天空也不寂寞,南来的燕子和本地的麻雀搅在一起,在家门前飞来绕去,生机盎然。秋天的湘南更像一块湖南腊肉,金黄的外表给人无数的迷恋和感叹,而内里也十分的充实丰盈。燕子走了,田野里,一蓬一蓬的麻雀骤起骤落,带给人无数想象。我们当时也是跟随着它们,沿河而上,以为可以捉着很多很多麻雀,可是,一旦我们接近了,麻雀们一个华丽地集体转身,又飞向了山林。看着一天密密麻麻的鸟雀,会感到它们家族的发达兴旺。只是秋叶落尽,寒风起时,如丝冷雨里,见到檐头一只浑身湿漉的麻雀,才感到在天底下,它们跟人一样的渺小。面对生活,它们跟人一样的无助。以至到一个春天开始后,村中心的橙子树没再成为它们的天堂。过了一个寒冷的冬天,麻雀去了哪里,一丝传闻也没有。它们像一个童话一样,突然离开了湘南大地。我们长大了,它们也没有再回来。
它们去了哪里?我们的童年去了哪里?它们没有回来,或者已转世,成了这世界上黑压压的人。我们的童年去了那里?或者被麻雀借走了,或者已是死亡的一部分了。时间带走了许多冲动,让生活染上理智又无聊的枯燥颜色。这个下午,我想念起了记忆里无处不在的麻雀。在它的翅下,有我的一段幸福标本。我在念着它,它带给我一片完整的死亡记忆,告诉我,时间这魔鬼会把过去装扮得十分妖艳,把未来所有都涂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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