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许多年,我曾徘徊在不同的女子之间,与她们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既不像情人,又不像同事和朋友,关系微妙而暧昧。不了解我的人以为我花心,其实,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她们无欲无求,且一直保持着坐怀不乱的基本姿态。那时,我朦胧意识到,我之所以不把那些女子当成恋爱的对象,最根本的问题是,没有找到令我迷恋的脸。我一直不大明白,她们的脸为何不能让我产生迷恋,直到某一天,我看到了“奥黛丽·赫本”,请原谅我的僭用,之所以加上引号也是以示区别,我当时的这位新交女友眉目之间确有一点点像那位美国明星。巧合的是,正是在这个时期,我看了《罗马假日》,从而有了这个发现,也从而让我更加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需要说明的是,“奥黛丽·赫本”没有看上我这个一厢情愿的人,她很快拂袖而去。
这段悲惨的经历让我明白两个道理:一是,所谓甜蜜的爱必靠双方共同实现,任何单方面的相思最终都是苦涩的;二是,我蓦然发现了某种美丽的规律性秘诀。这个秘诀并不神秘,银幕上的奥黛丽·赫本和我在生活中遭遇的只是有点仿像的“奥黛丽·赫本”,以及我们看到的公认大美女,若将她们的脸放在一起,就会发现某种相似点。如果说她们是迷人的,那么,迷人的构成点实际是一致的。换句话说,天下所有美貌的内在要素大同小异。是有某种规律在潜移默化地起着作用,我们姑且称其为审美的规律。若干年后,我的一位喜欢解构的朋友从电脑照片里截取了各种著名明星美女的眼睛、嘴唇、脸颊,将其按照不同部位集中归类,我从中只能辨认出某些明星的部件,更多的是或张冠李戴或似曾相识而难以说得准确。如果说,这些美丽构件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它们都很娇嫩,有着突出的童稚之美。再后来,我从一份资料上看到,有人曾把美国《时尚》杂志的封面女郎的脸部细节输进电脑,结果电脑推测她们的年龄在6至7岁之间,这是个惊人的发现,它的结论是,美丽女人的脸蛋看上去都有着孩子般的童稚之美。
想到早些年身边的女子,她们如走马灯般穿梭,我不无悲哀地发现,之所以难以找到令人迷恋的脸,是因为她们多已是十分世故和世俗,已遗失了孩子般的童稚之美。当然,那个让我身心激荡的“奥黛丽·赫本”是有着童稚之美的,可惜,她没有看中我那未老先衰的脸。人生的悲剧亦是如此。
二
在我初学绘画的日子,喜欢揣摩加拿大摄影大师卡希的作品。他为20世纪众多杰出人物拍摄的肖像不仅是摄影史上的名作,更成了那些杰出人物的标志性形象。英国元帅蒙哥马利曾说,让卡希拍照本身就是一项非凡的成就。我常常翻阅卡希的摄影集,他作品中所折射出的人性的光辉令我着迷。
有年春天,我应一位出版家之邀,着手编选一本卡希作品的小册子,我为这本小册子定名为《智者的面貌》。在围绕“智者”这一概念遴选作品时,我不无惊奇地发现,在卡希的镜头下,这些不同领域的世界级风云人物、“当今人类的财富”,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单纯,我恍然意识到,这也就是卡希作品的魅力所在。
看看“愤怒的雄狮”丘吉尔,他的拍案而起的形象曾被不少人解读为代表了不向纳粹屈服的“伟大英国人民的民族气节”。其实,仔细凝视这张怒气冲冲的肖像,人们看到的是他的单纯——没有政治家的狡诈、世故和老谋深算,与其说那是贵为一国之君的首相,不如说更像一个意气毕露的老少年。事实上,丘吉尔瞬间表现的愤怒,是因为卡希在按下快门前,不客气地从他嘴里拿下了他的大雪茄,从而惹怒了这位“雄狮”。
在为爱因斯坦拍摄的几幅肖像中,爱因斯坦应卡希的要求摆出了几个动作,每幅动作和构图不同,但神态却大同小异。这位伟大的物理学家,举世公认的“20世纪最有智慧的人”,以他特有的温厚善良的神态,悲天悯人地看着镜头,目光单纯忧伤,甚至有点腼腆。
与丘吉尔一样,美国大作家海明威一向也被称为典型的硬汉,多次出生入死的非凡经历使他成为最有传奇色彩的语言大师。卡希为他拍了一组肖像,有的深沉刚毅,有的平静安详,但每幅照片的眼神里都鲜明地流露着他的带点羞涩的谦和与纯净。还有,美术大师毕加索,坐在绘有裸女图案的画瓶旁,故作镇静的样子显得很顽皮;而现代派大画家米罗一手托腮歪头沉思、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双手贴颊的神情简直就是两个童心未泯的老小孩。
注意到这些智者,我看到了他们共同的特征:眼神清澈明亮、表情单纯如稚子。看多了得志便猖狂的嘴脸,再看这些大智者的面貌,便有一种灵魂被沐浴的感觉,他们透彻洞察人世后所显现的达观甚至天真令人感慨感动。
我不禁想到“大象无形”、“大智若愚”等渗透着先哲智慧的成语。明人刘基在《郁离子·大智》中说,“智而能愚,则天下之智莫加焉”,聪明的人不自以为是,就是天下最大的智慧了。我想,值得尊敬的容貌,除了单纯还应该具有智慧,而单纯和智慧本身就是一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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