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贤：我亲爱的妻，身体好些了吧？甚念！

　　离开才三天，却晃若经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看得头晕。失眠已经两个晚上了，一闭眼就是你的身影。你佝偻在床，浑身起满了风刺，痒得钻心。你让我给你挠，结果越挠越痒，背上全是血红的指印，都粘在衬衫上了！你的胃不好，一受凉就疼。结果一整天都没有吃饭。暴雨来得疾也去的快，我们都成了落汤鸡，拔开身上的麦草相视而笑，我浑身直打冷颤。衣服紧紧地贴在你的身上，一些动人的曲线袅袅娜娜——原来你是那样的美丽呀！

　　三天来，我无限懊悔，上班也没精打采，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匆匆离开？你拖着带病的身子到大路上送我，明亮的眸子掩不住一丝淡淡的哀愁。正午的阳光白得发黑，柏油路面上蒸腾着灼人的热浪，远远看去像一条黑色的河，波光粼粼，熠熠闪闪。我们躲在树荫下等班车，一辆辆地过去，却没有我要去的路线。你轻轻的叹息声中透着一些幸灾乐祸的样子，我知道，你舍不得我走。你用吃了小葱的嘴轻轻地在我的脸上亲吻，然后把削了皮的苹果切成小块，看着我一口口吃掉。你不停地在身上挠着，风刺一片片的像水疱。我知道你很难受，于是便替你挠痒，弄得你哈哈大笑，连树上的小鸟也惊飞了。

　　五点多的时候你说不要再等了，我坚持再等一会。你于是回家给我做饭。长长的手擀面是你的拿手饭，我百吃不厌。快六点的时候你来了，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你小心翼翼地端着洋瓷碗，连汤带水地走了过来。面很香，里面还埋了荷包蛋。我刚吃了几口，车就来了，并停了下来。心里一时非常懊恼：这个时间了，为什么还有车？！很不情愿地上了车，很远了，还看见你站在那里，火红的衣服像夕阳里的一道朝霞。一路上，我的口水一次次地流下。多年以后，仍能想起那碗面条的味道。——贤，那是我吃到的最好的一碗面。

　　结婚三年了，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却屈指可数。那天回去你不在，母亲说你去前峁拾麦去了，很远的地方，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一个人躺在我们的小窝里，看满窗你剪的窗花，看我们两人的照片，被你用玻璃固定在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上。图案是你剪的，一只大红公鸡带着母鸡觅食，母鸡的肚子里装着小鸡。你的这副剪纸在文化馆得了二等奖，奖状被你藏了起来，不让贴。花花绿绿的电光纸还在，那是我们结婚时候挂上去的，你一直舍不得拆掉；绿色木纹的大衣柜是你的嫁妆，也是我们结婚时最奢侈的东西。我们甚至没有照结婚照就登记了，幸亏办证的是我的老师。婚礼上我唯一的新衣服是同学们买的衬衫，你穿了母亲为你做的红棉袄，头上装饰得红红绿绿，还抹了发油——这是你长这么大，第一次抹那种东西。看见我你羞得抬不起头，两朵红云一整天都待在脸上。那天晚上，两个懵懂未开的人手忙脚乱，不之所措……现在一说起你还脸红。

　　回来的那天晚上，两个老人争着替你向我表功。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一切。想当初，你放弃了那么优厚的条件，屈身下嫁与我，不惜与你父母翻脸，在咱塬上引起了多大的轰动呀。那时候我们两家的情况可是天壤之别呀。你爸是乡上干部，家里应有尽有，什么也不缺。你是家中的独女，被父亲宠坏了，从小就是班里的明星，是众多男孩追随的对象，你怎么就一个也没有看上，最后选择了一文不名的我呢？你被父亲关在家里不准出来，父亲给你办的门市也没人管，你说不怕穷，“一双筷子一双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后来的日子，你便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这个家度过难关。我家的地里从此便多了一个勤劳的身影，风雨无阻。你把地侍弄得很细，把牲畜喂得骠圆，猪养得肥胖。夏秋的时候，你会动员了自己的兄弟来帮未来的丈夫家收割庄稼；冬闲的日子，你会跑到十几里远的地方砍柴；逢年过节的时候，你会从娘家拿了蒸好的年糕和猪肉，全然不顾嫂嫂的白眼和村里人的非议。你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带来了无尽的活力。家里每天出工的时间提前了，再不是原来的半晌午；闲人少了，晚上也不再熬到半夜才睡；墙上的篾子、农具不见了，显得整齐了很多；屋里的灰尘少了，显得亮堂了许多。你里里外外地忙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红突突的脸上整天都挂着笑容，哼着曲子唱出唱里，感染着屋里的每一个人。未过门的媳妇把公公的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在一条塬上是没有过的事儿。

　　——贤，你知道吗？

　　二

　　后来，你觉得我在农村太苦，便说服父亲托人在城里给我找工作。你爸爸也很不容易，为了这事把不求的人都找遍了。报到的那天，你坚持要送我，给我准备了崭新的衣服和被单，并且从家里拿来了父亲的毛毯，以及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和一块精致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一枝红梅，上面有两只喜鹊和我的生日年月……你把我送到工厂的大门口就转身走了，没有再回头看，但是我知道你哭了，你不想让我看见。接下来的日子，你在家里整整等了我四年。四年来，你把我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我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四年来，你送走了一群群的女伴，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村里的老姑娘；四年来，你栉风沐雨，风雨无阻，往返于娘家和未来的“家”……我们的感情靠书信往来所维系。遥远而陌生的城市让我倍感新奇，同时也勾起了我浓浓的思乡情节。你的面庞袅袅娜娜地在我的眼前浮动，牵得人心疼。那些时间，我除了工作，剩余的时间脑子里全是你的身影。你的一言一行，你的一举一动，你的一颦一笑——你的有一些让人烦躁的唠叨，你的甜润而略微有一些发颤的歌声……几次次，我给你写信的时候都哭了，有一次哭得很丢人。因为那是在车间。我刚刚接到你的来信，看完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起要回。写着写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嘀哒嘀哒地把信纸也弄湿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轻轻的啜泣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在全体工友的注目下我泪流满面地跑出了教室，冲进卫生间后便嚎啕不已……有时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三三两两的情侣亲密地依偎着，我的心里便会涌动出一股难言的痛楚。亲爱的人什么时候也能来到省城，与我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尽情地徜徉？一时间我便仿佛看见你盈盈地走来，红色的衣服越来越艳，我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你也兴奋地张开了双臂，向我扑了过来……一声尖锐的刹车把我吓了一跳，接着便是一声男人的断喝：“——找死呀！你不要命了！”我看见自己已经走到了大街的中央，一辆黑色的小车停在我的跟前。我忙说了声对不起，便落荒而逃，钻进了人流翕动的大商场里。

　　商场里的东西都很贵，我常想着给你买一件好衣服，却一直没有能够。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着了，我没有一点睡意。爬在床上写日记，日记里详记着我矛盾的心理。你的的样子飘飘渺渺地浮上来，渐渐清晰。你说茂才，你便是我今生的全部，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亲人，比我爸我妈都要亲！一瞬间我眼睛湿润，看见你泥着身子从沟里背回了玉米，膝盖被石头划破；看见你一个人在寒风刺骨的山崖里砍柴，手上全是冻裂的伤痕；看见你坐在灯下，一针针、一线线地给我做鞋垫，密密地把自己也缝了进去；看见你从大哥的家里搜集了白色的线手套，拆开来给我织成线衣，暖暖地裹着我不受风寒；看见你为了给我找工作，焦竭地奔走在县城，孤单单地站在县委的大门口等父亲出来；看见你卖了手表、自行车给我送行，拿着毛毡送我到工厂的大门口，却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一转脸我已经泪流满面，把日记本翻到扉页上，看那一行有些发黄的文字正在淌血……

　　贤，你还记得吗？

　　三

　　有情人终成眷属。三年前，我们结婚了。婚后的你一如既往地爱着这个家，比原来更加辛苦操劳。我常年不在，一个人的日子你是否寂寞？还记得婚后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你说你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本来就被泪水湿过的信纸又被泪水浸湿。你反反复复地看，一字一句地琢磨，想象着亲爱的人在省城的一举一笑，一言一行。还记得那冬日的冰河上，我们一起嬉戏，我把你架在肩上，两个人一起飞翔；还记得那段一起干活的日子，我依偎在你的胸前听你唱歌，如痴如醉；那秋季后的玉米地里，俩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被山鸡惊出一头冷汗；在旧县赶集的那天，你把自己的那块饼子硬让我吃了，说自己不饿，却昏倒在回家的路上；在乌烟瘴气的烟站里，收烟人对我凶神恶煞，你扑上去要跟人家拼命；在那高考落榜的日子，我头发凌乱不堪，胡子乱七八糟，人憔悴得像要站立不稳，你心疼得当时就哭了……还记得我从岔口林场回来时脸肿得老高，牙疼得吃不成饭，是你给我做了手工面，一筷子一筷子喂我吃……你常说，你吃饱了，我也就不饿了。你心里装着所有的人，就是没有你自己。你经常安慰我不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只要有你便会很好。母亲尽管对你不好，你还是每天按时做饭，把家里的活尽量自己干了。你让我不要想你，多想着工作上的事儿，只要心里边有你就行。你把自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煤球，温暖着这个世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你说我是你的男人，你的天，你生命的全部，你心甘情愿为我付出，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耗尽生命，只要我好，自己辛苦一些算什么？你说生活中，只要有人说起我的名字，你都会为之震动，心灵发颤，浑身的血都为之沸腾！

　　——亲爱的人儿，你怎么那么傻呢？

　　四

　　其实农村的艰苦生活我是知道的。要不我也不会下那么大的决心离开那里。结婚三年了，我们还没有孩子，母亲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把事情做得太绝对，致使你伤心欲绝。当然，这里面的主要责任还是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不该那么冲动地做事。我知道，一年多了，你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次夏收我是专门请假回来的。一来父母年事已高，二来也想跟你在一起多待几天。收割机收一亩地要二十块钱。我想雇机子，你不同意，说多干点活又累不死人，还能省几百块钱呢！于是我们就起了个大早，趁太阳还没出来之前争取多干一些，奈何露水太大，麦秆是潮的，因此割起来很费劲，腿脚上全是泥，腰困得直不起来。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送来了早餐，早餐是咸菜、花卷和红豆稀饭。我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花卷，你笑嘻嘻地说我平日里回来吃不下饭，这会却恁地能吃。是啊，从来没吃过三个馍的，看来劳动还是能锻炼人的胃口，说不准一个星期后身体就发胖了。晚上回去后我累得倒头便睡，连饭也不想吃，一个礼拜后人整个小了一圈，又黑又瘦。你心疼得直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