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在大城市里当了二十几年的教师，人已到达不惑之年的他颇有班主任经验，在教育方面非常老成，在他眼前被观察个几分钟的学生，是骡子是马老范也都了然于胸。

　　新的学期就要开始了，老范在家正准备要炒菜，突然兜里的手机就响起了铃声，他一边拿起锅一边用头部和右肩架起手机：“喂，你好，我是老范，有什么事情么？”电话的那头响起一名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老范呀，我是老梁，还记得我么？”老范一愣，一霎那没反应过来，毕竟自己也是条老江湖了，跟自己打交道的人可以说连自己都数不清，姓梁的更多，他邻居就是一位人称烧麦梁的北方汉子……老范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炒菜锅，饶有兴趣地打探起来电者的身份：“不好意思，我这人啊上了年纪，记忆力不大好，不知老梁你……”自称为老梁的来电者微微一笑，伴随着爽朗的笑声郑重其事地说了出来：“白面窝窝头！怎么样，想起来了没？”“哦！梁仔，原来是你啊！哈哈哈！好久不见，是否别来无恙？”老范认出了来电者就是自己当年高中时期的老同学，高三那年文革加上饥荒，老范家境又贫寒，差一点就要饿死在宿舍里，多亏了老梁从饭堂大锅里偷出两三个分量特大的白面窝窝头，才帮老范度过一劫，从那以后，两人就此成为患难与共的好兄弟。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果然还记得我，你现在有没有空？我俩可谓是‘失散多年’啊，我想邀你到三月红来聚一聚，你看如何？”中年人的开门见山夹杂在似笑非笑的笑声中，让老范感到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感觉。说来也怪，几十年来的同学聚会老梁从未去过任何一次，老范也只听说自己这位曾经的好兄弟在大学毕业后就被调到别的市里去工作，干了不久又被高层调回本市工作，经过老梁的兢兢业业、左右逢源，终于让他混到了教育局局长的职位。现如今已多年不见，怎么突然向老范自己提出饭局邀请来？毕竟人家是教育局局长，自己只是个重点高中的教师，堂堂教育局局长若是被一名教室给拒绝了，那可是脸上挂不住的。老范满口就答应下来，带着一身疑惑立刻赶往全市最大的五星级饭店——三月红。

　　老范前脚刚刚踏入三月红饭店的大门，一位女服务生便热情地招呼起他来：“请问您是范老师吗？”老范立马回答到：“对，我是范老师。”于是女服务员就伸出右手示意老范：“请上到二楼，第三间名为‘杜鹃花’的包厢便是，梁局长在里边等着您呢！”老范不敢迟疑，道声谢之后就匆忙赶上二楼。走着走着，老范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当年的这位“兄弟”，十几年来都未曾再和自己见过面，如今却突然冒个泡，渗入自己的生活里，这究竟是什么意图呢？

　　老范推开包厢的木门，好家伙，说是请自个儿吃个饭，怎么里边这么多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老范身上。为首的一位大腹便便，叼着蓝真龙抽个不停的中年男子看到范老师的到来，笑脸盈盈地将老范请到首位，客客气气地替他斟满了一杯五粮液：“老范啊，有劳你跑一趟了啊，老梁我跟你这么多年不见了，难得一聚，来，干了这杯！”

　　姜还是老的辣，老范看出了梁局长使出了大多数人请教师吃饭的老路数，一仰头，硬着头皮愣是把一杯五粮液喝的一干二净。老范平时酒量不大，并且自己又患有高血压，自从老伴去世后，遇到饭局他也再没有沾过一滴酒，今天碍于梁局长的情面，他还是豁开了干起来。少顷，老范的凹陷的脸颊就开始泛起一抹红晕。梁局长游走在政治界多年，经历的饭局也是多如牛毛了，立即看出老范不胜酒力，意识到再灌老范，事就得黄了。于是他也就放下手中的酒杯，语重心长地开始进入正题：“老兄啊，你说咱这做家长的，谁不是望子成龙，图自个的儿女们有个好的前途呢，呵呵。”老范听出了梁局长的话外音，也自发感慨起来：“哎，是啊，像我家那熊娃子，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终于熬出头了，这不，去年刚刚被深圳大学录取了，我这把老骨头终于可以安适地舒展舒展了……听咱老班说你女儿跟我儿子同一届的，现在在上海交通大学，梁局长您真可谓是呕心沥血了啊！”不料梁局长也就顺水推舟：“嗯，女儿是熬出头了，但我那兔崽子整天净知道让我瞎操心，我这不上了岁数嘛，一天处理完堆积如山的公务文件回到家还要为了他升高中的事情操心……”老范全明白了，感情老梁今天把自个邀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老梁儿子上学的事情啊！他在心里长吁了一口气，以为自个做了哪些有损师德的事情，被教育局长找来批评一顿呢……

　　老范理解梁局长的苦心，也明白这是教育职场的潜规则，当爹的，谁不为自己儿女的前途白了烦恼丝？老范也卸下了心头最后一丝防备，敞开心扉开始跟梁局长谈起后辈们的前途之路来……不过聊了老半天，老范才发现原来尾随梁局长而来的众位也都是教育局的干部，他们也是来找老范这位经验老到的重点班教师混关系，都想认识认识这位声名远扬的班主任。老范从梁局长和众人的谈话中了解到，除了梁局长的儿子，在座各位干部的子女也都由梁局长一手安排好了，全部都安排在老范刚刚接手、新从初中转入高中的那个班里……老范这回可是一根香敬多尊佛——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啊！虽说老范当了这么多年的班主任，自己曾经经手的班里也会有高层干部的子女，但同一个班同时存在这么多位还真是对老范的一种挑战啊……

　　开学那天，老范早早就来到了自己的班级，并且按照往常的惯例布置好讲台和黑板，准备开始对他的新学生开始他用惯了多年的“起航训话。”学生如潮流般断断续续进入教室里，老范一边整理资料，一边用他的“火眼金睛”观察着每一位入室学生的一举一动：穿梭于教室的学生们基本上都是身着名牌，衣着华丽，有的就算穿的不是名牌，也起码得体大方。老范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看来这次干部子女还真是不少……猛然间老范看到一位衣着最朴素、行事极其低调的男孩夹杂在成群结队谈天论地的学生之中，男孩子不说话，随便找了个没有人的座位就坐了下来。这位学生引起了老范的注意，老范突然想起自己的那本新生入学簿上好像记载着一位农村户籍来的学生，名字叫做曾晓程。于是老范便翻开了白皙的新生簿，找到了曾晓程的个人档案，老范的这个举动让面带微笑的自己笑得更加灿烂了……

　　老范的“新生第一课”上完后，转身就离开教室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人刚刚坐到椅子上正准备喝着刚刚泡好的龙井茶，突然看到一位略带些纨绔气息的精瘦男生站在自己旁边，老范碍于形象就把到嘴的那壶茶又放回桌子上。他心里有点不忿，心想这学生怎么这么没礼貌，要进自己办公室也得打声招呼啊！没等老范开口，那名男生就先动起嘴来：“范老师，我希望你能让我当班长。”范老师再次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这位男孩，终于支了一声：“哦？你有什么过人之处，能胜任一班之长？男孩嘿嘿一笑，甩下一句“我爸是教育局局长”之后便转身离去……

　　第二节课，老范一上讲台就直接宣布将由坐在不起眼角落处的曾晓程担任班长职位。刚刚那名“入侵”老范办公室、自称是教育局局长儿子的男孩子听到这消息，肺都快气炸了，按捺不住一肚子火：“范老师，凭什么是他当班长？为什么不是我？我从小学开始，直至初中转入高中，可是足足当了当了九年的班长啊！”老范也板起面孔，愤怒地将手中的备案书狠狠地砸向讲台桌角：“我是班主任还是你是班主任啊？你安排我还是我安排你？”娇生惯养的男生一看到有口皆碑的老范叫自个儿给惹毛了，也是吓得不敢再顶撞一句。众学生看到班主任盛怒的样子，也都规规矩矩起来。

　　当天晚上，老范在家就接到了梁局长的电话：“老范啊，听说我儿子想当班长却被你给驳回了，这怎么一回事啊？他当了那么多年的班长了，你就给他再过过三年的班长瘾呗？”老范听了梁局长这么几句话，不觉冷笑两声：“梁局长，不好意思，可能你还不太清楚我的教学风格，我的规矩就是——班长得从农村来！令郎的种种行为，让我认为他不能胜任班长这个位子。”梁局长在电话那头也几乎是喊了起来：“胡说！难道我堂堂教育局局长，儿子当个班长还能有悬念？你不过是位普通的高中教师，别以为自己能创造出一片天地来！我当你是兄弟才这么抬举你，你……”梁局长话还没说完，老范很坚决地按下了结束通话键。

　　次日，老范接到学校上级领导的通知，要赶到全市的教职工联会处开个会。就算领导不把事情挑明了说，老范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因为昨晚和梁局长的事，今个估计得是针对自己所开的“批斗大会”了。老范冷笑两下，硬着头皮就赶往市教育机构总部了……

　　老范猜的没错，还真是对老范的“批斗大会”，这让老范突然回想起昔日的文化大革命——当年曾经和自己一号战线批斗右派分子的好兄弟梁局长，现如今却因为自己不让他儿子当班长的事，把自己列为了“右派分子”在此严厉攻击，状列出老范各种“败坏师德”的行为，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批斗大会”开到一半，局长秘书的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秘书走向会议室外，接了这通电话。接完之后，秘书慌忙跑回会议室，急促向梁局长耳语一番。梁局长面如土灰，急忙就宣布起来：“好了好了，今天的对范老师的批评会就开到这里，范老师你有一名学生现在昏迷不行，正赶往医院的路上，你赶紧回去看看！”老范一听，迅速而又不失冷静地赶往医院……

　　事后，老范把梁局长的儿子梁骐和身为一班之长的曾晓程一块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老范呷了一口茶，语重心长地对梁骐说：“梁骐，我听医生说那名至今仍昏迷不醒的同学是因为晚上不回家偷偷跟着你到外边的网吧上网至今早上学，第二天上体育课时头晕目眩又加上中暑，才‘托你的福’给睡在医院里的，对此，我想问问你这个想要竞争班长的同学有何感想？”梁骐红着脸，低下头沉默不作声。老范看到梁骐被自己的发问问的毫无招架之力，便长驱直入：“我看了你初中的档案，你曾经因为室友不帮你洗衣服而对朝夕相处的室友大打出手，有没有这回事？”梁骐本就通红的脸颊，此刻更是红的像刚从铁炉里拿出的烙子。“你看看你自己做的那些事儿，我都替你感到尴尬！为什么我不让你当班长？而是任命这位农村来的曾晓程同学？他自幼就能够自己洗衣服，根本用不着别人插手，你不但不会洗，还勒令自己的同学帮自己洗衣服！多亏了曾晓程同学，他在昏迷同学倒下的一瞬间，就马不停蹄地一路护送同学到人民医院。你肯主动打电话通知你爸，说明你还有点良心，潜意识上愿意承认自己在这件事里的过错，单凭你这个举动，我任你为副班长，今后你就随着班长一起管理好班级，我希望类似的事情不再发生！”梁骐面对老范的先贬后扬，既觉得羞愧，又感动不已，两行泪水早就顺着他通红的脸颊流向衣襟。老范又对曾晓程说：“作为一个班长，你尽到了自己的职责，我希望你今后可以继续发扬！哦，还有，今后你跟梁骐这位副班长共事，你俩要互帮互助，杜绝互相排挤、勾心斗角的事情发生，能不能做到？”曾晓程毫不犹豫地回答：“能！”老范又将目光转移到泣不成声的梁骐身上：“你呢？”梁骐回答得更大声：“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