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个苦命人。
1954年过年不久,母亲出生于一个偏远的山村。在母亲出生之前,外婆已经有了一儿一女,不过他们和母亲是同母异父的关系,具体情况母亲跟我讲过,好像是我的第一个外公在解放后被认为是地主,被一群人活活打死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母亲是外婆再嫁之后的第一个孩子,外婆和外公格外心疼和宝贝母亲,即使在三年大饥荒期间,母亲也总能吃到外婆、外公单独留给她的烤红薯、晒红薯干儿这些好东西。母亲在外婆离世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还经常念叨起这些往事,偶尔念叨着念叨着,母亲干涩的眼睛里还会闪烁出点点泪花。
母亲二十岁那年,外婆他们在同村给她找了个婆家。找的人母亲看得中,至于家庭条件就没什么好看的,因为那会儿家家都穷,全都靠在集体公社里挣工分维持生计。那年年底,母亲就出嫁了。一年后,母亲生下了大姐。
大姐有个大伯,也就是母亲的“大伯哥。”母亲说,她的这个大伯哥心眼儿很坏,特别有心计,对大姐的父亲特别不好,经常仗着自己是老大,动不动就斥责大姐的父亲。尤其是大姐出生后,不知道是不是见不得自己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过得比自己好,他就特别不待见他们一家人,胳膊肘经常向外拐。在公社里干活,只要有机会,他就会找母亲或大姐父亲的茬或去告他们的状。母亲说,虽然是亲兄弟,大姐的父亲却有着和她大伯哥截然不同的品行和性格。大姐的父亲人很憨厚、很善良。他对自己亲哥哥的种种行为总是看在眼里,忍在心里,从不和他正面冲突。
二十一岁那年,母亲一家穷苦但平静的生活彻底被打破。
那一年,大姐的父亲得了一场病,病不重,但医生说见不得风,所以,他就在家熬着,等着身体自己复原。这样一来,母亲就只能把一岁大的姐姐放在外婆家,自己每天一个人去公社干活挣工分。大姐的父亲生病期间,大姐的大伯偶尔也会来家里看看,不是看望,是来刺激大姐的父亲。“你说你一个大男子汉,得这点病,天天跟个女人一样窝在家里,你还不如早点去死了算了!”,这是母亲记忆中她大伯哥经常对大姐的父亲说的话。每次听到这样的话,大姐的父亲还是忍着,倒是母亲忍不住气,好几次想撕破脸跟大伯哥大吵一架,但每次有这样的想法时,都被大姐的父亲劝下去了。
日子在大姐父亲的容忍中一天天过去,而大姐的父亲就在这一天天的过去的日子中容忍着生活的贫困、病痛的折磨、不能干活的无奈,还有自己亲哥哥隔三差五的冷嘲热讽。
一天从公社放工回来,母亲像往常一样推开堂屋大门,再进房间去看望大姐父亲。可眼前的一切完全吓坏了母亲,大姐的父亲自杀了,他用雷管将自己炸得血肉模糊。床上、地上、墙面上都是血肉和被炸碎的衣服碎片。母亲跟我讲起那件事时,很无奈地说,那会儿她很怕,很懵,事情突然得她都不知道到底该咋办。找来人帮忙简单做了棺材后,母亲流着泪把床上、地上和粘在墙上的尸体碎片小心捡起来入殓。安葬了大姐父亲后,母亲收拾那个房间,在床底又发现了两颗牙齿,母亲把它们拿到大姐父亲的坟旁掩埋了。
那个小山村里,很多人把父亲叫叔,大姐也是。“你大姐她叔就是被他亲哥活活气死的!”母亲一辈子都对她大伯哥怀恨在心。几十年过去了,大姐的大伯已经不在了,好像是病死的。他一辈子单身,无儿无女,很多人说这是心眼坏的人的报应。
大姐两岁那年,母亲又经人介绍嫁给了父亲。父亲大母亲一岁,和大姐的亲生父亲一样,也是个非常憨厚、善良的人,对待生活也是任劳任怨,对待别人的不好则也是能忍则忍。父亲也有个亲哥哥,也就是大伯,心肠也很坏。听说大伯从小就欺负父亲,家里的农活他总是挑轻巧的干,重的、累的全由父亲包了。到后来,爷爷奶奶供他读了书,而没钱再供父亲读书,所以父亲一辈子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大伯因为在山村里相对有文化,后来当了村会计。
母亲嫁给父亲后不久,大伯提出要分家。所谓分家,其实除开两三间土坯房、几床破棉絮、几把老式开水瓶、五六个洋瓷盆和一两袋儿土豆、红薯外也没什么可分的。即使这样,大伯在分家时,还是为了少给父亲和母亲分东西而悄悄地将有的东西藏起来,分的时候说是弄丢了。分家后,父亲和母亲要单独向村里上交合同款,印象中在一个夏天的夜晚,大伯曾因为父亲交不起合同款而怪父亲不支持自己的工作,并挥舞着一把菜刀要杀死父亲,所幸被众人拦了下来。
再后来,父亲和母亲请人重新盖了土坯房,将老房子留给大伯他们一家人住。虽然生活依然贫困,但母亲和父亲还是将日子越过越好,并生下了二姐和三姐。母亲三十五岁那年,已经不能再生育的她和父亲商量决定,从别家领养了我,并供我读书。
我上高中时,家里经济压力瞬间骤增。家里的贫寒使几乎一辈子都在山村种地的父亲不得不走出大山去另谋出路。一字不识,父亲只能选择跟着熟人去煤矿挖煤,而母亲则在家里守着几亩土地,喂养着一些家禽。虽然苦点,但日子也还能过,我的书也能安心读下去。母亲说,哪怕她和父亲穿破衣服、喝野菜汤也要供我读完书。
在我读高二那年,父亲在煤矿经历了一场矿难。虽然在爆炸后的滚滚浓烟中逃了出来,但在之后的整整一个月里父亲就经常在夜间高烧。母亲一方面虔诚地烧香拜佛感谢父亲逃过大难,另一方面万般阻止父亲再去煤矿。当我们都在庆幸父亲逃过矿难的时候,病魔却在三年后彻底缠住了父亲。矿难发生三年后,父亲被查出尘肺病并不治离世。如今,距离父亲离世已经四年多了,母亲才无意透漏,在父亲断气后,她曾准备服下农药跟随父亲而去。将农药拿在手中,挣扎了很久,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因为她需要完成父亲未完成的事,需要撑起这个家,需要继续供我读书直到我毕业工作,以完成父亲的夙愿。父亲的离世对母亲打击很大,之后的几年里她都经常默默流泪。父亲走后,家庭的重担和对父亲的思念让母亲在短短半年里就苍老了许多,不知不觉间她的头发已经稀疏了不少,而白发却越来越多,她的身体状况也远不如父亲在世之时。
如今,我完成了学业并且正式在单位工作了,母亲实现了她在父亲灵前的承诺。父亲去世直到入棺,双眼都未闭上,直到母亲哭着对棺材里的父亲说“老汉,你放心地走。这个家我一定继续撑着。儿子读书你也不要担心,我肯定不会让她荒废了学业。”,父亲的双眼才慢慢合上。母亲的每一句话仿佛父亲都仍能听到一样。现在每当提起父亲,母亲都会意味深长地说父亲是个苦命人。母亲自己又何尝不是苦命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