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孝朴已经好几夜没合眼了。为了让父亲能够在弥留之际安然地睡上几觉,他竟然把瘫痪在床的父亲戗起在自己怀里坐着。用上身顶着父亲,让老人家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然后问父亲,:“这样行吧,舒服点吗?”等父亲点点头说:“好点。”这才接着说:“好点,你就睡一会吧。”
父亲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他却不敢打盹。怕的是稍微一动,惊醒了因浑身疼彻夜难眠的老父亲。而坐在一旁似睡非睡的哥哥们却什么都干不了。
按理说弟兄仨要不着这么辛苦,分好工每人一天轮流守护老人就行了,何必非要摽在一起,大家都捞不到休息。可老大老二都伺候不了老人家,一是兄弟俩没那耐心;二是他们在单位大小都是个头,坐办公室坐惯了,粗活脏活不会干也干不了了;三是让他们当值,老人不吃不喝也不拉,甚至嘴里还老骂骂嚼嚼的。再说老三也不放心他们,唯恐父亲受委屈和不高兴。
既然孝朴答应把照顾老人的事全包下来,那么哥俩不正中下怀了么?不行,老三不放心他们,他们其实也不放心老三。这哥俩前段时间听父亲话里隐隐约约露出家有两件宝贝和一点存款什么的。如果他们不在跟前守候着,等老人家一蹬腿,一乜眼,东西和钱岂不都让老三落下了。
有了这些想法,二人才日夜陪守着。还美其名曰:“临终守候,儿女有责!”可没撑两天,他们就受不了了。
于是二人在私下又商量着哥俩之间轮值,每人跟一天。这下就把老三给凉起来了,唯独他连轴转,夜以继日。
老人叫拾忠义,是一名环卫工人。老伴早亡,带着三个孩子,又是拾大粪的出身,妻亡后就未能再娶。老人
家不容易,六七十年代时,古城还没有水冲厕所,居民区和大街小巷的公共厕所都是旱厕。老人那时就背着粪箕
子, 手里拿着粪耙子,沿街遛巷在自己的包干区域一天两遍地掏粪。
拾忠义心眼好,人又老实本分。对掏粪工作兢兢业业,属于老黄牛那种的人。据说周围的群众对他都很客气,知道他是劳模,工作认真,他打扫过的厕所干干净净,因此都很尊重他。大伙尽量地在如厕时注意卫生,不去给他增添麻烦。拾忠义还有个令人有口皆碑的优点,他特别的尊老爱幼。碰见老的少的有上厕所不方便的,他总是热心地上前帮忙。东平街和新民街上的孤寡老人哪个没得到过他的帮助。八十多岁的老谢头那么多年就多亏了拾忠义的照顾,甚至咽气前还是拾忠义为他穿的衣裳。
老谢头离世前把自己珍藏多年的一个物件连同自己积攒的五十斤全国粮票都留给了拾忠义。忠义原先说啥不愿要,老人说:“你就别推辞了,这个物件是个老件。好好保存,权当是俺给你留的个念想。粮票留你补贴家用,你家还有三个狼猴子饿的嗷嗷叫呢。我无儿无女的,这么多年全靠你的照顾,就是亲儿子也不过至此。忠义啊,东西不多,可它是俺的心意。这会你就别再别棱了。再这样我可生气了。”忠义见老人家话说到这个份上,才将东西恭恭敬敬地收下了。
回家后细看,那物件是个容器,有嘴有把,似壶非壶。像个老虎的头,张着大嘴。一个识不上几个大字的掏粪工人,哪懂得那么多,觉得既然是老人留下的就做个纪念吧。然后顺手把它放在了大桌子上。再后来他当上劳模后,单位过节时派人去他家探望。听工会干事说,那物件可能是个尿壶,弄不好还是个宝贝。等人走后他才从桌子上将其撤了下来。闹了笑话,工友再与他一起喝酒的时候,用这件事作比,训他的酒量有限,就说:“你是大桌子摆的夜壶,不是盛酒的家伙。”
再后来红卫兵反“四旧”反得厉害,拾忠义觉得无论如何物件都是老人家留给他的。不能在自己手里轻易给毁了。就左思右想,笨脑筋居然也让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放又不好放,藏又不好藏,干脆拿来用。做尿壶用了,上面沾满了尿骚味后,谁还会再去动它。一件北宋的耀州窑民谣精品虎子就这样幸存下来了。
拾忠义老人以后的岁月又当娘又当爹地把哥仨养活大。政府照顾劳模,相继给老大老二安排了工作,老三参了军。孝朴在部队上锻炼了三年,复员后接了父亲的班,在环卫处开清洁车。后来老人将单位照顾劳模分的一套三居室房子换成两小套,给老大老二做了婚房。自己和孝朴仍然住在单位宿舍的老房子里。
父亲快不行了,尽管孝朴伺候的条条是道,不断嘘寒问暖,擦洗按摩,递茶倒水,端屎端尿,床前床后的忙个不停。有时还得从城东跑到城西给老人家去买他好的那一口。老人真的应该满意了,老三的孝道足可以和八德故事里的任何一人相比肩。但老人还想看看德厚的老三是不是有那个福分。一天,他让老大把他们弟几个的娘舅和表弟找来。然后当着大伙的面让老三从上了锁的箱子里拿出了两件东西。
一件是老伴出嫁时娘家陪送的一个青花缠枝牡丹纹将军罐和一张有一万元款子的存折;另外又从床底下拉出个尿迹斑斑的夜壶。父亲守着妻弟和表侄的面对他们弟兄仨说:“儿啊,我就要走了。你们都知道恁爹是拾大粪出身,一辈子没啥出息,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你们抬侍大,眼下也都成家立业了。恁娘临终交给我的事我已完成,看来我也该走了。爹一生清贫,也没啥东西留给你们,只有这三件,好孬都是爹的心意。今天让你们的舅舅和表弟做个见证。谁也别争,谁也别抢,从大至小,长幼有序。你们挨着拿,谁拿着什么是什么,不许反悔。这样可能对老三不公平,可我觉得三子不会在意的,这一点我心里还是清楚的。”老大老二交换着眼色,老三却在那里泣不成声地说:“爹,我啥都不要,我啥都不要啊!我只想要你好好地活着。”
在两个老人和表弟的眼皮子底下,老大当仁不让地拿走了青花罐(其实是民国仿前朝的物件);老二看看那尿
迹斑斑的夜壶,连啃都没打,就捏起了存折。只有老三还跪在父亲的床前哭个不停。当晚老人驾鹤西去。后事自不必说。
十年后,老大的青花罐听说因保存不妥被打破,虽说已修复可价值大减。老二因家中失盗,财物损失了不止一万元。唯独老三,把父亲留给她的虎子,擦洗干净,保存至今。孝朴每逢想起老人的时候,他都拿出来把玩。虎子又显露出了昔日的风彩。据说有玩家要出三十万买它,他都不曾心动。别人说,该出手时就出手,别犯傻。孝朴却说:“父亲留下的东西,是无价之宝。就好比我们的血肉之躯,给的钱再多也是不能出卖的。”
老大娘子和老二娘子听说这件事情后,私下里没少数落她们的老公。听说到现在还什么时候想起,什么时候就喋喋不休地埋怨个没完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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