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缘总觉得下一次见奶奶的时候,奶奶不会比这次更老了。但是,还是一次次老下去了。她坐在奶奶的小床上摆弄着指甲,眼前是一座锈迹斑斑的古钟,嘀嗒的声音顺着裸露的齿轮漏了满满一屋子,它已经走不准了,奶奶却越发地珍惜它,人老了需要的不是时间,只是陪伴。小缘想,时间要真是从齿轮里流出来的就好了,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指甲轻轻一抵,要它停便停了,兴致一来,往前倒几圈,往事便历历在目了。
小缘的爷爷是老实人,和相亲的姑娘见了几面就订了亲,新婚之夜,一掀盖头,才发现新娘换了人,奶奶便是这样进的门。老实人的一个特点就是认命,爷爷只得接受。奶奶进门的时候,一直哭一直哭,坐在床沿上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外,像要开口说些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累得睡着了。醒来之后,奶奶精神的洪流决堤了,一骨碌坐起来,将一只手撑在弓起来的膝盖上,便开始破口大骂,瞳仁亮晶晶,射出一种不寻常的光。奶奶什么都骂,从亲生父母一直骂到并不熟悉的爷爷,声音钻到巷口的小河里,潺潺地流遍了村里的家家户户。人们议论纷纷,说爷爷娶了个疯子!的确,奶奶的娘家人正是因为奶奶精神方面有问题,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不光彩的办法。爷爷不仅老实,更加好心,就算娶了个疯子,一样地努力生活。一日,爷爷买了一条大肥鱼回家给奶奶炖汤,奶奶接过来径直扔进了门外的沟渠,口中振振有词:“谁要吃这种鱼,不及我家乡的一半。”又喃喃自语道:“家乡的鱼再好也没用,都是你!把我弄得不是家乡人了。”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是哭。爷爷无可奈何地摇头,撩起裤脚下到沟渠里去捞那条鱼,脏水和臭气令人作呕,可是那鱼是半个月的工资啊,奶奶的哭声像紧箍咒念得爷爷头疼欲裂,爷爷觉得很悲凉,可是和疯子怎么争辩呢!爷爷死的时候四十岁,留下了四个孩子和没有稳定工作的奶奶。他们说爷爷是被奶奶气死的。
可是小缘很喜欢奶奶,小缘的爸妈很忙,不得已将小缘托给了奶奶照顾。小缘生病的时候,奶奶替她抚下顶在胸口的大石头;小缘不会查新华字典嚎啕大哭的时候,奶奶为她请来聪明的春菊姐姐;小缘在外面玩得忘记时间的时候,奶奶洪亮的声音就会响彻村里的角角落落。小缘总是赖在奶奶的房间,看看窗台上晒干的饱满的南瓜子,踢踢墙角发了芽的土豆,照照年久模糊生锈的镜子,最后看着一群长长的蚂蚁抬苍蝇的队伍,发一下午的呆。有了奶奶,别人就不敢欺负小缘了,可是在小缘上小学的时候,奶奶得了白内障,瞎了。奶奶从此很少出门,只在小缘放学的时候倚在门口独自等待。一日小缘和伙伴们结伴回家,在路口的转角看到一只翠绿的大螳螂,大家都喜欢极了,可是又不敢去抓,小缘说要是我奶奶在就好了,肯定一抓一个准。阿虎摆摆手嘲笑道:“你奶奶都瞎了,怎么抓,大骗子。”小缘顿时红了脸,咬着牙吐出几个字:“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叫我奶奶来抓给你看。”说完扭头跑进巷子里,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小缘搀着一个步履蹒跚的瘦小老人向路口移来。那只螳螂依旧在原处休息,小缘朝阿虎撅了撅嘴,便做起了奶奶的军师,用好几种方式描述了螳螂的方位,奶奶听着却并不动手。小缘急了,眼睛闪了闪,泪花呼之欲出。这时,那螳螂似乎睡醒了,发出了一声长鸣,奶奶突然将身体一侧,一只手兜成碗状,向前疾走几步,虽有点摇晃,但还是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只螳螂。小缘耶地一声,那泪花花幸福地跃出眼角。小缘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欢喜地举着螳螂,太阳的余晖落在她的头发上,浮起一层很温暖的颜色。小缘将螳螂送给了阿虎:“我可没骗你,我奶奶厉害吧。”阿虎一个劲地点头,小缘蹦跳着搀着奶奶回家了,小缘问奶奶怎么抓得这么准,奶奶悄悄对小缘说:“别看奶奶看不见,耳朵可是越来越灵了,只要那螳螂一叫,我就知道它在哪里了。”小缘想就算人家说我奶奶是疯子,奶奶也是聪明的疯子。
时光飞逝,奶奶的眼睛治好了,小缘却进了高中的住宿学校。从未离开奶奶的小缘,第一个周末回家的时候,便是喊着奶奶进的门,双臂紧紧地抱住在门口等待她的奶奶,小缘已经比奶奶高了,奶奶的头轻轻地靠在了小缘的肩上,突然间,小缘感到了一种中国传统的羞涩,便又迅速松开奶奶,只一个劲地奶奶、奶奶地叫。奶奶将小缘拉进房间里,从床底下、柜子里、小隔间拿出珍藏着留给小缘的宝贝,一股幽幽的霉味使小缘不由地皱了皱眉头。奶奶说这些东西小缘的姑姑来向她要,她都舍不得给,还说姑姑最近又和大嫂吵起来了,二哥似乎得了什么重病……奶奶最喜欢和小缘拉家常,小缘尽管有些不耐烦,还是坐在奶奶的床沿上仰着头听着,可思绪已经飘远了。小缘想着姑姑总是会和别人悄悄地说奶奶藏着许多私房钱,还有大嫂斗不过姑姑转身落泪的背影,至于二哥,身体一向强壮的他怎么就、怎么就得了肾衰竭!想到这里,小缘打了个哆嗦,她记得有次二哥受不了奶奶的叨唠,说了句:“还是早点死,早点好。”姑姑是信佛之人,上香念经都做得勤快,殊不知无论诚心地许多少愿望,还不如几句慈悲无心的闲话来得真情流露,也更打动上苍。小缘记得书上曾经写过:天才和经病是一样的,那么,奶奶实是个天才,多少人,在奶奶的面前原形毕露啊!
人总是渐渐地习惯了离别,小缘大学去了外省,一个学期才回家一次,见奶奶的机会是太少太少了。她想奶奶也是和她想奶奶一样偶尔才想念她的吧,后来接到爸爸的电话,爸爸说奶奶以为小缘嫁人了,和奶奶解释了好久,奶奶还是坚持说小缘嫁人了,不会再回来了。爸爸觉得这件事好笑,可小缘在电话的那一头却听出了眼泪。挂了电话,小缘一连叫了好几声奶奶,阳台上的风很大,吹得窗帘上下翻飞,小缘的心也七上八下的乱,“奶奶居然想我想得以为我嫁人了,嫁人对奶奶而言就是毁灭啊!”小缘希望风再大一点,将她的呼唤带到奶奶的耳畔。大学丰富多彩的生活冲淡了小缘对奶奶的想念,可奶奶九十来岁的高龄,就算是正常人,这个年纪朋友也是七零八落,魂归九天的多了,何况精神有问题,遭人嫌弃的奶奶呢!一放暑假,小缘赶紧去看奶奶,见到奶奶的第一句话便是:“奶奶我没有嫁人,就算嫁人了,我也会常来看你的。”奶奶咧开没有几颗牙的嘴快慰地笑了起来,转而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小缘,说:“小缘啊,你的哑巴舅舅死了,他们不让我去送他啊,你哪天有时间带我去状元看看他啊。”奶奶是状元人,嫁了人就很少回去了,奶奶一辈子没有向人问起的问题便是为什么家里人要将她骗到爷爷家去呢,众人觉得爷爷是上当吃亏的那一个,奶奶何尝不是受伤可怜的人呢!
桌上的时钟吃力的响了几下,奶奶端着南瓜汤进来了,小缘看着碗里满满的南瓜子,准是奶奶一粒粒精心挑选出来的,因为小缘喜欢吃南瓜子。小缘亲昵的叫了声奶奶,便细细品尝起来,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小缘又换了撒娇的口吻:“奶奶,下回来,我还要吃。”奶奶乐呵呵地应着:“别说话,赶紧吃。”“就不,奶奶、奶奶我跟你说……”南瓜汤的热气里,奶奶额上的皱纹好像舒展开来了,小缘的眼睛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壳,小缘用指甲紧紧地掐着自己,时间在这里停住就好了,哪怕用死亡的方式。奶奶,叫一声,少一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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