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桃花红了,柳芽绿了……外面的世界依旧精彩,但我的内心却没有风和日丽。十八岁的那一场像雨像雾又像风的爱情,落花水流去。
如春花一般灿烂的女友,甜美的微笑里却是世间最恶毒的魔咒:“我们不会有结果的!记住,你是个乡下人!”“乡下人”三个字像一条鞭子一样,抽打得我体无完肤。
我如一只粗瓷碗跌落在硬硬的石头上,粉碎!然而我没有抱怨,没有哀怜,更没有冲冠一怒。
哈哈……我就是个乡下人!
我二话没说就退了学。老师和同学都为我惋惜,但我犟得像头驴,就是皇上二大爷的话也听不进去,头也没回,径直走出了校门。
告别城市,来到乡下。回到家里,当把退学的消息一公布,不亚于在这个低矮的小土屋内扔下了一枚炸弹。
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你搭错了哪根筋啊?到底为啥?你给我说……放着好好的学不上,这么些年不都打水漂了吗?你回来能干啥?”
我闷着声说:“种田。”
娘更急了:“种田?说的比唱的都好听。你会种?你打小就没下过地,我和你爹起早贪黑,受累把火的,还不是……问你爹,他答应不答应?”
爹始终一声不响地坐在炕沿上一锅接一锅地抽着汗烟。我不怕娘,怕爹。爹要是急起眼来,吓人半死。可我横下了一条心,这回牛拉驴拽也不回脖。
爹咳了两声,然后“啪啪”地在炕沿上磕起了烟袋。
我的心便跟着一抖又一抖。“就算打折腿也认了。”我暗暗地较着劲。
“唠叨有啥用!你想好了?”爹终于开了腔。
我使劲点点头。
“不悔?”
我又点点头。
“那成,明天就随我下地。”
我们那儿靠天吃饭,日子过得很紧巴。今年打过完春节到现在滴雨没下,田里全白着,遍地的土坷垃。
要干的活计就是把土坷垃拍碎。爹在前面一下、一下,干得不紧不慢。但是,我在他屁股后头,跟头把式折腾得够呛,几趟地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喉咙里扯开了风箱,“呼哧、呼哧”一个劲。腰杆跟折了一般,尤其两条胳膊像坠了铅球似的,手里的铁锹也仿佛千斤重。
一天死活可算熬出来了。我连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仰面朝天躺在炕上,任凭娘用针挑我满手的血泡。
娘的眼里汪着泪:“狠心的爹啊,不是亲生己养的吧?孩啊,咱不干了!听娘的,明个就回去上学。”
我挣开娘的手,咬着牙说:“不!我能成。”
爹依旧一声不响,自顾自地抽着汗烟。
一场及时雨救了田地,也救了我。等天晴透了,家家户户都忙起来,抢农时种玉米。
一大早,我就被爹喊了起来,赶着牛车下了地。来到地里,爹一边拴犁套牛一边吩咐:“我在前面犁地,你在后面点种子,要跟紧。”我连连应着,可是等他到车上找种子,却发现事情糟了——种子没捎,落家里了。
“赶紧回家取,西偏房。问你娘。”爹火急火燎地吼道。
我气喘吁吁地奔回家。娘不在。略一迟疑直奔西偏房。墙角立着两个纤维袋子,袋子里装的全是玉米。哪一袋是呢?分别解开袋子。一袋大粒的,一袋小粒的。大粒的,油亮,饱满。小粒的,暗黄,干瘪。比对了一下,有了主意。当然是大粒的。不由分说,扛起大粒的一袋就走。
爹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他见我回来了,急忙迎上前,接过玉米袋。
“你娘给你的?”
“我自己选的。”我有点得意。
爹顺手解开袋子,往里瞟了一眼,眉头一皱。
“咋了?不对吗?”
爹没言声,从里面抓出一把玉米拳在手里,不停地搓弄着。
“你挑好了?有把握?”
“挑好了。我反复比对过呢,错不了。”这一定是爹考验自己,我于是一拍胸脯。
“那行。干吧,天时不等人。”爹一抖手,一把玉米“哗”的一声丢进袋子里,然后驾起犁,开始吆喝牛。
两天下来,家里那几亩承包地,全被点上了种子。玉米苗顺利出土,水灵鲜嫩,可爱极了。在以后的日子里,间苗、锄草、打药、施肥……我几乎天天都和爹泡在地里。
玉米吐穗了,玉米挂红线了,玉米撇出棒子轴了……丰收在望。这时的庄稼人总算可以歇口气了。
日子过得飞快,一天早上,爹又唤起我说是去收玉米。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下地了,我坐在牛车上满心欢喜。这一季自己的力气总算没有白费。来到地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自己家的玉米吗?周围别人家的玉米还是油光鲜绿,可自家的已经枯干倒折,而且棒子轴又细又小。
“咋回事?前些日子还……还好好的。爹,你说!”我不由失声惊叫。
“咱家种的是二代。”爹长叹了一口气,“那袋小粒的才是种子。”
明白了。二代就是去年收下来的玉米,不能做种子用的。
“你早就看出来了是不是?为什么要这样?我这半年不是白干了么?”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选错了玉米种子,会耽误一季;选错了走的路,误的是人这一辈子。十八岁是个关口啊,千万要选准!”爹不温不火地说,“爹也说不出大道道来,自个琢磨吧。来,干活。”
我强忍着泪水,默默地站起来。我彻底明白了,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爹用一季的收成做代价,给自己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
爹一定觉得值!
就在这个秋天里,我告别了爹娘,离开家,走上了通往村外的土路。云淡风轻,一只落单的候鸟,展翼高空,偶尔吟唱一声,飞得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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