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生敬畏两种人,一种人是商店营业员,另一种人就是屠夫,放到现在,这两种人都没什么好敬畏的,但那时候不同,什么都要凭票供应,没有票或虽有票也不一定能买到称心如意的东西,那么这两种人就是我的大爷和姑奶奶了。
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家里突然回来一个男人,母亲要我叫伯伯,那时候我还不懂伯伯就是父亲的亲哥哥,只知道那个叫伯伯的男人从很远的地方回来,到上初中的时候,我才从课本上知道,那是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在中国版图的最西端,十分荒凉,充满神秘,也许还有野蛮,仅此而已。
要命的是,伯父带回了一千多块钱,那时一千多块钱是多么大的数字啊,能顶多么大的用啊!大到我的母亲目瞪口呆,大到我们这些毛头娃娃完全无法想象,在我们朦胧的概念里,只知道那笔巨款可以买很多很好吃的东西,也就是因为那一千多块钱,从而奠定了伯父在我们家霸主的地位。那时的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我那像一尊神的伯伯怎么那么欢喜吃猪肚子?每隔十天半月就要吃上一个,这不仅使我,和以后陆续降生的三个弟弟十分地眼馋,就连我那可怜的父亲汤水也喝不上一口。每当看到伯父吃得大快朵颐的样子,我们心里不只有眼馋,还有一腔的愤懑。每当母亲看到我们一脸愠怒的样子,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悄悄把我们拉扯到一旁,让我们“忆苦思甜”,给我们讲一些“如果不是伯父带回一千多块钱,我们家的日子就没法过呀,你们兄弟四人的学就没法上呀”,等等。如果遇到母亲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拿起扫帚,把我们一顿好打,可不管母亲怎样打、骂,我们死活就是不开口,也不跑、不躲,也就是从那时起,我们开始懂得了什么叫做“威武不能屈”。
如果仅仅是不能与伯父分享猪肚子的美味倒也作罢,更为难受的是,我还要承担为伯父买猪肚子的“重任”。那时候猪肚子是稀罕物,不是我这样的人家,和我这样的人想买就能买到的,这也就是我之所以敬畏屠夫的缘由。要想买到猪肚子就必须早起,尽管早起不一定能买到,但不早起是绝对买不到的,早起是硬道理。每到伯父想吃猪肚子的时候,我就必须摸黑起床,只身一人,走在漆黑的乡村小路上,身后总像有人跟着,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很是害怕,怕得要命。但我必须硬着头皮,壮起胆子,哼着《智取威虎山》中的“朔风吹,林涛吼 ……”愤然上路。如果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看到我两手空空回来,一顿打骂也就在劫难逃了。所以,我必须拼尽体力,调动智慧,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以此博得屠夫的同情,好完成母亲交待的重任,换来母亲脸上灿烂的笑容,和伯父打着喷香的饱嗝。
众所周知,一头猪只有一个肚子,那时候只有食品所供应猪肉,宰猪的数量很有限,宰多了就卖不出去,食品所就会亏本,尤其是夏天,食品所宰猪的数量就更少了,一天也就二、三头的样子,这样完成母亲交给的任务就更加艰巨了。多少次,我站队排在最前面,但并不是站在最前面就一定能够买到猪肚子,那么多比我有关系、有能耐的人只要跳出一、二个,我也就只能“望肚兴叹”了,即便是起得再早,排队站在最前面,也只能是徒劳而返,因此我没少挨母亲的打、骂,我也就把怨恨及时转移到了伯父身上。伯父大人哪,您为啥就那么欢喜吃猪肚子呢?难道吃了猪肚子就会长生不老吗?可一想到伯父带回的那一千多块钱,能买好多好多的猪肚子,心里也就平和了一些。也许母亲说的是对的,伯父带回了那么大的一笔钱,吃些猪肚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如果说,给伯父买猪肚子心里还犯嘀咕地话,那么给母亲买猪心就完全是心甘情愿地了。那是母亲患子宫病住院的日子,母亲一生辛劳勤苦,生下了我们弟兄四人,如果加上早夭的一个在内就五个了,所以就落下了这么个要命的病。医生说,如果治疗早,母亲还可以活上十年,否则……我特别要感谢那时候的农村合作医疗,救了我母亲的命,使我的母亲能够及时地住进乡镇卫生院进行治疗。那时候,我只知道乡镇卫生院是天底下最好的医院,哪知道这是中国最低级的医院啊!但“小庙有真神”,母亲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如今已早过了医生划定的存活时间,估计再活三、五年不成问题。现在,每当我回到老家,看到母亲健康欢喜的样子,心里十分高兴,也无时不在心里感激着当年为我母亲治病的“神仙”,那位穿白大褂、戴宽边眼镜的好医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也不知在哪里,叫什么名字?即便我想好好地感激他,但已找不到对象了。
术后的母亲身子很虚弱,医生建议我多买些猪心炖给母亲吃,那时候村集体劳动抓得很紧,做满一个劳动日可得十个工分,年终就可以凭此计钱、折粮,父亲和伯父肯定是不能耽误了,还有那么一大家子等着要吃要喝啊!照料母亲的责任也就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猪心虽比猪肚子体积小,但比猪肚子金贵难买许多。起早是必须的。为了不被瞌睡耽误给母亲买猪心,在医院照料母亲的日子,晚上我就干脆不睡,也没什么地方好睡,就着医院走廊里昏黄的灯看着我十分喜爱的小说,什么《野火春风斗古城》哪,《水下尖兵》、《苦菜花》、《迎春花》呀,等等当时的禁书都被我看了个遍,我的语文基础和爱好文学的兴趣也就是那时养成的。感谢书,帮我度过了一段十分难熬但又非常快乐的时光。就这样,我边看书,边坐等时光悄悄流走,到夜深有人起床小解的时候,我就出门上路。去食品所的路虽然不长,但必须经过医院的太平间,那地方白天都令人毛骨悚然,何况是漆黑一团的夜晚呢?当时我还是个十岁大一点的孩子啊!但我必须硬着头皮走,好多次都是我第一个到食品所,连屠夫都在梦中,我紧贴着食品所的大门,大气都不敢出,目的是不让人插队,听到里面有人咳嗽,我估计着快到时候了,这时我就更紧张,生怕来了哪位“大人物”,坏了我的如意算盘,如果轮到我买猪心的时候还没有哪位“大人物”出现,心里那个激动呀是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了,但我又不能显得太激动,那样就很有可能节外生枝,想起那时的一幕幕,是多么的惊险和刺激啊!看到母亲吃着猪心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伤口一天天在愈合,身体一天天好起来,我心里特别高兴,也特别有成就感,我好像就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了,也因此没少受到母亲和室内病友们的称赞,夸我好懂事、有本事。听着那些好听的话,我心里那个美呀蹦出嗓子眼了。多少年以来,这仍然是母亲常挂在嘴边向人不住夸耀的事情,也是院里邻居说我有用和孝顺的有力依据之一。可不管怎么说,我为母亲能够及时地救治,迅速地恢复,健康地活下来,活到现在,感到无比地高兴。
猪肚、猪心的事虽然过去了那么多年,但在我脑海里无不时常想起。如今,爱吃猪肚的伯父已经作古,当年,我少不谙事对他的怨恨已荡然无存,代之的是深深地愧疚和隐隐的不安,我只能祈求九泉之下的伯父能够原谅侄儿的不懂事和不孝,如果是在现在,哪怕是车载船装我也在所不惜啊!吃猪心的母亲至今仍孤身一人呆在乡下。每天,她总要朝着远去的公路不停地张望,盼望某一天儿孙们能够突然出现她的眼前。很多的时候母亲也知道那是徒劳,但即便是徒劳她也心甘情愿,那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牵挂和全部的寄托,是母亲在这世界上最亲最爱的人,怎么能不叫她担心、忧虑和期盼呢?!
那个逝去的人,那些逝去的事,就是像一根牢不可断的亲情纽带,把生者与生者、生者与逝者紧紧拉在一起,时间愈长,拉得愈紧、愈牢固、愈坚实,拉成了一条亲情不老、永不生锈的“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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