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一生吃过三次黄鲴汤,仅仅三次而已。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作为一个种地主家的田地的佃户,可以糊饱一家人的肚子,可以有不成看相的粗布衣服蔽体,应该就是一个勤劳淳朴的农村年轻人的终极目标了。可是爷爷却不合时宜的在18岁的青春时光里,爱上了羞涩美丽的春秀奶奶。这种爱的炙热程度,一夜之间急白了我太爷爷的一头黑发。
我爷爷兄妹六人,排行老四。七里八乡的人,都叫他小四儿。他和春秀奶奶的相遇很偶然:地主王麻子在县城置有房产,常年住在城里,所有的地租房产都交由本家二弟打理。此次返乡,是带了在省城读书的女儿春秀回乡下避暑。就在爷爷光着上身,露出黑亮亮的腱子肉,挑着一担自编的斗笠去宜昌卖的时候,春秀奶奶坐的船在码头靠岸了。等待渡船的爷爷霎时浑身的血液凝固了,只有一双眼睛,随穿着对襟兰花旗袍的春秀奶奶袅袅的背影飘移。
去宜昌的紧赶慢赶的路途中,爷爷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小时候和春秀在河边戏水,在沟渠捉泥鳅,和小伙伴抬起春秀娶新娘的一幕幕。这次,平时十天的路程,爷爷只七天就赶回来了。他瞅准一切可以和春秀奶奶见面的就会,他喜欢静静的看着春秀奶奶水汪汪的含羞的大眼睛,和夹杂着省城口音的软绵绵的话语。春秀奶奶说,其实那天去在下船时,早就看见爷爷了。只是爷爷那个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打招呼。爷爷幸福得一个猛子,扎入了宽阔深邃的汉江里,久久不愿起来。
日本人终于打过来了,春秀和父亲就要返回县城。爷爷约了春秀奶奶,在码头歇脚的小酒馆,点了春秀奶奶最爱吃的汉江黄鲴汤。他们因为热烈的爱情,忘却了世俗的约束和烦扰的政局。爷爷说,那次的那个黄鲴汤,是他一生一世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不知因为王麻子不愿意做维持会长,还是鬼子小队长看上了年轻美貌的春秀奶奶。在王麻子悄悄送春秀奶奶去十堰避难后,曾经一度辉煌的王家就此烟飞云散了。
再次看见春秀奶奶,是三年灾害的时候。四十岁的爷爷,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半生的沧桑磨难,已经写满了他的面庞。春秀奶奶的丈夫已经饿死,她挣扎着顽强地返回了故乡。爷爷和奶奶好心大度的收容了春秀奶奶,在已入秋微冷凉骨的河滩石缝里,爷爷捉到了些许黄鲴,奶奶细心的把它烹成了一锅鲜美的汤。爷爷奶奶和春秀奶奶,不知滋味的和着泪水,和四个孩子一起,喝下了。
春秀奶奶一直没有再嫁。
春秀奶奶卧床不起,病情加重的时候,留恋之际,只是对爷爷说,再喝一口黄鲴汤,多好啊!爷爷颤巍巍的走去江边,买了两斤黄鲴,熬成了汤。当春秀奶奶咽下一口之后,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紧紧攥住爷爷的手,然后闭上了眼睛。剩下爷爷一个人端着汤,苦涩的品味。
2001年,我失去了最可亲可爱的三位长辈:春秀奶奶,爷爷,奶奶。那一年,他们都是80岁。
每年的清明,我都熬一锅黄鲴汤,分成三份。祭奠那份世人并不承认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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