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狗叫阿黄,奔奔那条又瘦又小的狗也叫阿黄。
可能是越老越爱回忆吧,已经快八十岁、早已不叫奔奔的老人奔奔,忽然一连几天都想起他的阿黄,想起九岁那年他的亲身经历。
那是在1939年夏天的一天,地主少爷奔奔同邻家三个大男孩在山里玩耍。
说奔奔家是地主,其实,他家祖上一直也是农民,他祖父在山西一家药店里挣了一些钱,回乡买了二十几亩地,租给了别家十几亩,秋后收一点地租,所以算是比一般的人家稍稍殷实些。奔奔家里雇着一个外地的长工黑娃,黑娃长得五大三粗,非常有力气,他常常用双手轻轻一提,把奔奔举过头顶飞快地舞转着。奔奔非常喜欢黑娃,遇到不上学时,经常跟着爸爸和黑娃一块下地干活。平时,对黑娃更是叔长叔短叫得非常甜,乐得黑娃总是翘起大拇指,对奔奔爸妈说,少爷将来一定有大出息。
阿黄是奔奔家的看家狗。
本来,奔奔家不养狗,可是最近日本鬼子闹得人心慌慌,再加上时常出没的土匪,去年,奔奔爸就从邻居家抱了一只小狗,它就是阿黄。阿黄现在都一岁多了,可还是长得瘦瘦小小的,跟邻居家那条叫黑子的狗站在一块,简直就像山羊站到骆驼旁了。奔奔觉得狗嘛,当然要长得高大威猛啊,所以,他并不怎么喜欢阿黄,经常有事没事就拿阿黄撒气,撵它踢它骂它。每当这时,阿黄总是怯怯地躲闪着,被踢打疼了也只是努力忍着,从不像其它狗一样着急了就呜呜地咆啸着吓唬人。它越是这样,奔奔越是不喜欢它。好在阿黄看门看得挺牢,任何生人要进奔奔家,阿黄总是站在门当口,凶凶地盯着,不吼不叫,可一步也不挪,就那么死死地盯着你,让人头皮一阵阵发麻。冲着这一点,奔奔有时也跟阿黄玩一会,但也只是一会,更多的时间,奔奔是同村里的孩子一起跟黑子等大个子狗玩。
这几天,刚收完地里的麦子,家里的农活不很忙,奔奔他们四个就结伴到山里面来逮山鸡、掏山雀蛋玩儿。
中午,从山外他们村子那边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枪声,他们慌里慌张就往山外跑。
刚拐过山角,他们就看见村子里已冒起滚滚浓烟。
这时,对面有一个人正急急向山上跑来,后面跟着一只狗。
是黑娃叔和阿黄。奔奔大叫着迎了过去。
阿黄早看见小主人的身影,它像一支箭一样飞快地跑过来,汪汪地叫着,绕着奔奔直转圈。
黑娃一把拉住奔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少爷,日本人,日本人。老爷太太,全村人怕是都完了。老爷让我挡住你,不让回家。我也是逃出来的,差点也没了命。你们看这里。
黑娃肩头的衣服上赫然一个焦黑的破洞,当然是被枪打的,要是再稍低半寸,黑娃肯定也挨枪子了。
走,这里也不安全。刚蹲下喘了一口气的黑娃,侧耳听了听已经零星的枪声,吃力地站起身来,一手拉起奔奔,另一手拉起另一个小孩,五个人穿过树木又慌里慌张向深山里逃去。
阿黄仿佛也知道情况的不妙,它一声不叫,时不时回头看看,跑在一队人的前头。
他们就在深山里提心员吊胆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下午,奔奔让阿黄回村看了一圈,一行人确信鬼子撤了,不在村子里了,才跟在阿黄身后,走进仍有几处冒着烟、寂静得有些怕人的村庄,又跟着阿黄一路走到了村西头的打麦场。
他们惊呆了。
打麦场上,站着的、爬下的、仰躺的、侧卧的,男男女女,一具具身上布满枪眼、表情痛苦的尸体堆积在一起,像小山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腐臭味,成群的红头绿头苍蝇嗡嗡嗡地在尸体上飞舞着。黑红的血渍,从打麦场一直流到了场外的小沟里,小沟里,一前一后躺着两具小孩的尸体。奔奔一眼就认出来,是邻居那对可爱的双胞胎小兄弟。
全村男女老少百十多口人,除了他们几个,都被日本鬼子枪杀了。
奔奔又惊又怕,傻傻地呆立在那儿,后来,突然哇地一声哭出声来,朝尸体堆扑过去。其他三个孩子也哭嚎着扑到尸体堆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用力翻动着,寻找着各自的亲人……
因为死人太多,黑娃只能领着四个孩子,草草埋葬了他们的亲人。然后,在村子里四处放起火,把早被日本鬼子抢劫一空的村子彻底点着了。
那三个大点的男孩说想去当兵,杀鬼子为亲人报血仇。奔奔本来也想去,可是他们说奔奔太小,劝奔奔还是先到山那边的邻县去找他叔叔。
黑娃对奔奔说,我送少爷过山去,完了我再回家乡去。
奔奔感激地点点头,带上阿黄,跟着黑娃上路了。
战乱时候的山里,野狼、狐狸很常见,凶猛的豹子也时也有出没。那天晚上,奔奔跟着黑妹呆在山上,心里充满对日本人的恐惧与愤恨,哪里还有心思想得到这些野兽。
这时,奔奔和黑娃带着阿黄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山上一丝风也没有,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斑斑驳驳地洒下一地零碎的亮点,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也好像凝固了一样,让人不禁觉得心里直发慌。
阿黄悄无声息地在前面开路,黑娃和奔奔两个人也都不说话。
山里人历来有个规矩,过山时不能说话,据说是怕惊动山神。长大后的奔奔明白了,其实不是怕惊动山神,而是怕惊动了听觉灵敏的野兽,给行人招来杀身之祸。
奔奔见黑娃也是不停地向四周瞄着,心想黑娃叔这么有劲,怎么他心里也很害怕?后来一想,也确实是,万一有野狼或豹子突然出现,仅仅靠黑娃手中那把砍柴的刀,他们两人一狗肯定凶多吉少。
刚转过一个山坡,阿黄突然不走了。它蹲在那儿,高高地抬起头,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两只耳朵直直地竖立起来,前后转动着倾听什么。
有野兽!奔奔看看黑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不由自主地向他紧靠过去。黑娃忽地拔出后背上的砍柴刀,颤颤地拿在手上,也紧张地向四下里张望。
汪汪汪,阿黄冲着东边的树丛吼开了。
奔奔一看,天啊!树丛里钻出来一头灰狼,它个头高大,双眼在阳光下仍发着幽幽的绿光,嘴巴张得大大的,尖尖的牙齿随着嘴巴上下晃动着,血红的舌头吊出老长老长。
奔奔紧紧靠在黑娃身上,感觉出他的腿正在瑟瑟发抖,手中的砍柴刀也不停地抖动着。
阿黄像在家看门一样,紧紧地盯着前头这只块头比它大一倍的灰狼,喉咙里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呜呜呜的咆啸,定定地站在路中央。
灰狼狰狞地看了看奔奔和黑娃,又把目光落到又瘦又小的阿黄身上,从左边踱到右边,又从右边踱到左边,凶狠地盯着阿黄,时而仰天长长地嗷叫两声,就是不发动进攻,仿佛是想让这个不自量力的小看家狗自行逃走,不要妨碍自己饱餐这两个活人。
阿黄咆啸着,一步也不退缩。
灰狼嗷叫着,可仍然不主动发起攻击。
狗跟狼,就这么僵僵地对峙着。
突然,黑娃提起奔奔用力往狼面前推去,一转身,登登登,自己拿着砍刀飞快地跑了。
奔奔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狼,也想返身往回跑,可两条腿早已不听使唤了。
这当儿,灰狼嗷地一声大叫,后腿一蹬,纵身飞到空中,就向早已吓呆了的奔奔直扑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黄也飕地一下跃起身来,像一团黄影迎着灰狼扑上去。
阿黄同灰狼撕咬在一起。
小小的阿黄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好几次死死地咬住灰狼,把灰狼摔了一个个大跟头。可是,毕竟灰狼的个头比阿黄大好多,它找准一个空隙,一口下去,就把阿黄的后腿咬得鲜血淋淋。当阿黄再次狠狠地向狼扑过去时,那条后腿已经无力地垂拖在地上,很显然,阿黄的后腿已经被灰狼咬断了。
三条腿的阿黄依旧狠狠地咬住灰狼,往远处拖它,不让灰狼靠近奔奔一步。
阿黄的脖颈和一条前腿又受了伤,两只眼睛因发怒变得血红血红。它喉咙里的呜呜声早沙哑了,可是,它依然无畏地咆啸着,汪汪地吼叫着,拼命攻击着灰狼。
也受了几处伤的灰狼不进攻了,它狠狠的盯着阿黄和奔奔看了半天,终于,慢慢转身疲惫地退回树林,撤走了。
奔奔瘫坐在地上,他简直不敢相信,瘦瘦小小的阿黄,拼死拼活终于赶跑了灰狼。
是阿黄救了自己一条命啊!奔奔心疼地抱着阿黄,泪流满面地抚摸着它浑身的伤口。他折了一根树枝,扯开自己的衣衫,撕了成布条条,学着村里大人治狗腿的方法,用树枝把阿黄的后腿绑住。
奔奔不敢再在山上停留,急忙带着一瘸一拐的阿黄,匆匆向山下走去。
阿黄跟着奔奔到了叔叔家,可是,因身上好几处伤口溃烂,没几天就病死了。
已经快八十岁、早已不叫奔奔的老人奔奔,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阿黄死时,它的双眼一直定定地看着自己,神情中充满无尽的悲痛与眷恋。
阿黄死后,奔奔不要任何人帮忙,一个人流着泪,到野地里把阿黄掩埋掉,堆了一个小小的坟,在坟头插上一块写着"义犬阿黄之墓"的木板,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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