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它就发生在我的身边,写作的时候,我的心里沉甸甸的。我一直在思索,到底要怎样的人,才能如此罔顾父母亲情……
张国昌躺在病床上,无力地望着天空,他肝部坏死,已经没有几天了。
王素芬端着一碗鸡汤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眼角滚出浑浊的泪水,忙上前安慰道:"国昌,你今天看起来还不错,医生说让你多吃点有营养的。来,喝点汤!"虽然知道已经回天无力,但面对四十多年的爱人,她还是希望有奇迹出现。
听到妻子的声音,张国昌收回看往窗外的目光,装作不经意的在枕头上蹭了蹭眼睛,缓缓的转过头来。王素芬赶紧上前去把病床摇起来,又舀了一勺汤,喂到他的嘴边。
"唉,素芬,你还是别为我操心了,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而且,你身体也不好,你看你累得都脱了形了。"看到王素芬那因为糖尿病显得虚胖又憔悴的脸,张国昌心疼不已。
两人正伤感间,他们的大女儿也到了病房。他们一家是外地的,自从张国昌转到省医院后,由于路途较远,四个女儿商量好一人三天轮流看护,今天是第十三天。
"爸,您今天感觉怎么样?"大女儿张英见父亲在喝汤,一边收拾床头柜上的物品一边问道。
"唉,怕是等不了几天啦……"张国昌看到大女儿,又想到那件事情,顿时伤感起来,他不敢开口问她上次回家后的情况,怕她没办法替自己达成心愿,自己反而更伤心。
张英把柜子上喝了半盒的牛奶扔到垃圾筒,嗔怪地说:"您看,这牛奶没喝完的话,就扔掉嘛,放在这里放坏了,下次又拿来吃,吃坏肚子怎么办?要是您不好好保养身体,到时候,人家来看你,你怎么办?"
"谁?谁来看我?谁要来看我?"张国昌太激动了,难道,他们真的要来看自己?他们原谅自己了?
"你说呢?当然是我舅舅和姑姑他们了。高兴吧?快,多吃点,吃了才有力气!"张英看到父亲如此激动,趁机劝他,王素芬也趁机多喂了两口。
张国昌使劲的把汤往下咽,终于,自己的兄弟姐妹愿意来看望自己了,这么多年的恩怨,看来就要烟消云散了!他不禁回想起多年前……
四十多年前,张国昌二十五岁,却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爹了。六十年代的农村,果腹都很困难。虽然自己在县医院工作,有一份工资,家里也还有几亩田地,可是收成不好,还要缴公粮,剩下的就少得可怜了。可家里的父母还逼着自己每年拿五十斤大米出来赡养,自己的粮食都不够吃,哪还顾得了他们呢?再说,不是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吗?张国昌和王素芬两口子商量了许久,还是觉得粮食紧巴巴的,便不了了之。
这天傍晚,张国昌下班回家,看见妻子坐在堂屋前的地上,像和谁撕打过,头发乱糟糟,脸被灰尘和泪水弄得脏兮兮的,简直像个乞丐!忙上前去搀扶,这一动,王素芬立刻便像杀猪般嚎了起来……
原来张老头中午带着另外两个儿子来他家抢粮食了!张老头知道这大儿子耳朵软,又自私得紧,等了那么多天也没消息,知道他必然不会腾出粮食来分给父母兄弟,一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每天起早摸黑,编竹筐、卖木炭,常常为了一斤能多卖几分一毛钱多走四五十里路,一家人千辛万苦凑了钱供他读卫校,谁知到头来却喂了白眼狼!
张老头越想越生气,牛脾气也就犯了:你不拿粮食给我,我自己去你家里面驮!正好二儿子张国友从部队回家探亲,张老头便拿着米口袋,领着二儿子张国友和小儿子张国兵到了张国昌家,二话不说,掀开米缸盖子,不由分说的舀了半袋米便往回走。这张国昌上班不在家,王素芬又抓又咬,却怎么也拦不住,只好使出泼妇的那一招来,睡在地上又哭又闹,见张老头他们没理会,又跟在他们身后一直骂,直骂得村里人都跑出来看了,骂得口干舌燥,太阳下山才回家,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等张国昌回来。
从此以后,张国昌和自己的父母兄弟结下了仇,父母也再未向他提过任何要求,甚至根本就不来往了。当然,这当中,王素芬"功不可没",她巴不得张老头不认这个大儿子,这样,自家这点粮食还凑和着够吃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1980年,张国昌已经是县卫生局的一名科长。当了个小官,张国昌意气风发,单位分了房子,他便把家也迁到了县城。
有一次和同事到乡下去搞计划生育,发现张国兵的妻子,也就是自己的弟妹就要生了,这是第二胎,已经九个多月,张国昌顺道前去探望,并帮着检查了胎儿状况。凭着多年当医生的经验,他知道弟媳妇肚子里是一个男胎,想到自己接连生了四个女儿,张国昌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想到自己这次下乡的任务,张国昌有些犹豫,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亲人,他检查一番后,对弟弟两口子说:"你这是超生,政府知道了会强制性的给你打掉。检查超生的人就在村口,现在我们可要想想办法。"张国兵一听吓坏了,想着自己的大哥好歹是个干部,便急忙向他求助。
"这样,我给弟妹打一针催产素,很快就可以生下来,到时候,检查组也拿你没办法了,最多就是罚款。"张国昌说。
"那……对孩子有没有影响?"张国兵担心地问。
"没有,我是医生来的,你放心好了。"张国昌信誓旦旦地保证。
得到张国兵两口子的同意以后,张国昌带着同行的医生和助手来给弟媳妇肚皮上打了一针。张国兵的妻子当天晚上便肚痛难忍,来到卫生院很快便生下一个垂死的男婴。婴儿的右手臂上有一个清晰的针孔,医生告诉张国兵,给胎儿打的根本就不是催产针,而是打胎针!幸好打针的时候,婴儿的胳膊正好伸上去抱着脑袋,所以那"打胎针"并没有打到头部,故而留下了一条小命。张国兵这才知道上了当,好在抢救及时,婴儿脱离了危险,可是因为打了毒针的缘故,这孩子智力有些残疾,身体也一直很差,这是后话。
且说这张国昌做了亏心事,心里也有些害怕,趁着张国兵在医院没空找他算帐,为求心安,第二天下乡的时候,他当着同事的面摸出几块钱要给张老头,说是给弟妹的营养费。张老头不要,最后张老太太接了,毕竟是自己儿子嘛,老太太也不想让他在同事面前难堪。
这不拿还好,一拿可又惹出事儿来!为啥?王素芬知道了,特别是听说弟媳妇生的男孩抢救活了,自己男人还拿钱给他们,更是又嫉又气。这还了得?过了几天,王素芬大老远从县城赶回来,一进村口就开始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张老头,你抢我的米,还好意思要我的钱?拿了我的钱去养你的小儿子一家?你就拿去买棺材吧!当初分家的时候,你就分那几个破柜子给我们,今天看到我们有钱了,你就眼红啦?不要脸呀!……"真是越骂越难听。张国兵心里有气,又是个爆脾气,拿起扁担就冲出去要打她,王素芬看到张国兵恶狠狠的样子,知道他能下狠手,赶紧溜到临村去躲了起来。
张国昌"大义灭亲"的行为得到了单位领导的肯定,虽然灭得不够彻底,但从张国昌不断攀升的官位还是可以看出一些端倪--他现在已经是副局长啦!这天他正坐在办公室抽着香烟,想着晚上和医药公司的饭局呢,门卫突然神秘兮兮的给他送来一封信,一看,顿时犹如被一盆凉水当头泼下:竟然是法院寄来的传票!他的老父亲把他告了!私塾出生的张老头怎么会想起用法律的武器来对付自己?张国昌想来想去,想到了二弟张国友。
这张国友头脑灵活,对老人十分孝顺。几年前从部队转业回来,现在已是省城一家国营厂的厂长,也算是见多识广。回家探望时听说张国昌不仅不供养父母,还祸害兄弟,心里更是气愤难当。于是心一横,和父亲一合计,决定上法院告状张国昌忤逆之罪,誓要搞得他声败名裂!
八十年国代中期,打这种官司的极少。法官受理了这起案件后,也对张国昌不履行赡养义务且纵容妻子辱骂父母的行为十分不耻,判了张老头胜诉,并让张国昌每月给付赡养费五元。什么?这五元钱能做什么?的确,即使在那个时候,五元钱确实也太少,不过,这是张老头故意提的,他并不在意钱的多少,只是出口恶气而已,目的是让张国昌丢脸,在单位抬不起头来,况且,几个小儿女每月都会给他零用钱,足够他每天上街喝喝茶、打打牌了。
官司事件之后,两边的关系更是到了冰点,甚至张老头和张老太临终也不愿再见张国昌一面。张国昌呢,法院判决的那五块钱他只给了一个月,直到父母去世,回乡参加葬礼,却舍不得出钱,只像征性的给了点"礼金",这更让一向孝顺的弟弟妹妹们对他嗤之以鼻,把"礼金"退了给他。新仇加上旧恨,张国兵更是从此不许他踏进张家大院一步。
时间过得很快,张国昌在单位过得如鱼得水,酒局不断,小日子过得别提多快活了。美中不足的是,六十岁的时候,他病重了。躺在病床上,他想到了自己的一生,想到自己就要去九泉之下见自己的父母(如果他的父母还愿意见他的话)。也许是良心发现,也或许是有所企求,他开始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当他提出想让自己的弟弟妹妹们来见自己最后一面的时候,他心里其实也知道那只是一种奢望。而且,他最想见的,是守着老宅的幺弟张国兵,改革后,祖坟那片地就成了他的自留地,如果能取得他的原谅,那自己死后就能葬回祖坟,这--才是张国昌的"终极愿望"!
张国昌临终前的两天,二弟张国友和最小的妹妹念在手足亲情来看了他一眼,可守着祖宅的张国兵怎么也不肯原谅他,终究没来。在这最后的这两天里,张国昌一直死死的望着病房门口,眼睛里的神色慢慢变淡,直到再也无法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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