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一次见到亲生父母,是在1997年的春天。 坐在送我回家的警车上,我的心里一片纷乱,没有即将见到亲人的激动,远在四川的养父母的面容却总是来来回回地在脑海中闪现。虽然我只是他们买来的孩子,但他们始终待我如同己出,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十三年来却从不曾亏待过我。知道自己是被买来的那一刻,我心里对他们一点也恨不起来。 车在路上颠颠簸簸,不知道走了多久,警官说:“到了。”我茫然地下了车,看着眼前院门里迎出来的两位陌生的老人,知道他们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也许是分离的时间太久了,我感到很生分,好像进错了家门。送我回家的警官告诉我,父亲每年都要外出找我,十几年来从没有间断过。此刻,他看着我,嘴唇不住地哆嗦,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漫长的尴尬之后,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在两位警官的面前,泣不成声地重复着:“这就是俺家立柱,这就是俺家立柱!俺谢谢你们,俺给你们磕头了!” 一位女警官连忙扶起母亲,又把我拉到母亲身旁。母亲颤抖着双手想要抱抱我、摸摸我,我却下意识地往后缩。在外地生活了整整十三年,所有关于母亲的记忆都来自于养母,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一个陌生女人的拥抱。 警官走后,我一个人躲进父母一直为我留着的屋子里,里面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墙上挂着我小时候的照片,床上放着我穿过的小布鞋……一转身,我看到母亲正站在窗户旁边怔怔地望着我,不停地抹着眼泪。那一刻,我突然想起离开四川时,养母那痛彻肺腑的哭泣,想起四川那个清贫却温暖的家。我忽然很想马上离开这里,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去。 二 母亲默默地走进来,打开炕上的一个大包袱。原来,自从我被拐卖走之后,每年她都会给我做一套新的棉衣棉裤,不管外出寻子的父亲有没有好消息。我看着那些或红或花的棉袄,有些木然。母亲拿起一件最大的在我身上比画了一下,居然与我的身材不差分毫。我的心第一次颤抖了:只有亲娘才会有这样的直觉吧,十三年不见,依然可以给儿子做出这样合身的衣服。 接着,父亲拿来一个纸箱子,里面全是给我买的东西,父亲一件件摩挲着,说:“孩子,俺和你娘每天都盼着你回来。俺们想,万一哪天你忽然回来了,俺们什么都给你准备着。要是不备好,没准你就不回来了。”听到这里,母亲又哭起来,看着面无表情的我说道:“你爹一直在外面找你,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俺天天在家里盼着,有时候就想,你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就是你也不在人世了,俺也就死心了。干脆一起死了,一家人也好早点团聚……” 父亲站起来,对母亲摆摆手说:“行了,孩子都回来了,还哭啥?”随后对我说:“立柱,俺知道你要回来,特意学会了做四川菜,还热着,赶紧吃饭吧。” 看到一桌子的菜里都有辣椒,我又不由得想起四川的养父母,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看我发呆,母亲给我夹了菜,说:“吃吧,孩子,回了家,你想怎样都行,俺们什么都听你的,只求你好好的。” 我努力逼自己说话,小声地挤出一句:“你们也吃点吧。”父亲一下子像听到了天大的喜讯,拉着母亲坐下来,说:“吃吃吃,俺们也吃。”一口还没吃完,他就被辣椒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子和眼里激动的泪水,我的心里一阵绞痛。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啊,可十三年来他们却日日夜夜忍受着失子之痛的煎熬。 三 母亲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一边一遍遍地打扫着屋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南方干净,咱可不能脏了,咱可不能让孩子嫌弃。”父亲每天都在地里拼命干活。那时我才知道这个家有多穷,因为父亲每年都出去找我,早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我第一天在家里吃的那丰盛的一餐,是他们卖了去年的粮食才换来的。 父母因为丢了我,再没有要孩子。我起初心中思忖着自己留下来,要慢慢地适应在这个家里生活。我和父母说话的时候,他们总是努力听着,有时候听不懂,问都不敢多问,只是连连点着头。但三个月过去后,我又开始惦念四川的那个家了,于是告诉父母,我想回去看看。 母亲一听就呆了,什么都不说,只是拼命地摇头;父亲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抽烟,半天才叹了口气,说:“行!不管咋说,人家也是养了你这么多年的爹娘,俺们让你去。” 我收拾好行李准备走,父亲要送我,他说:“你才十六岁,俺不放心,把你送到养父母家的村口,俺就回来。” 到了四川那个家的村口,父亲果然转身就走了。我忽然想到,为了找我,这十几年他都是这样四处奔波着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我在四川的家里住了十多天,山东那边却一直没有来信。正奇怪着,忽然听有个邻居说,村里的水塘边发现了一个快死的外乡人。我没敢多想,跑过去一看,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他瘦得几乎脱了形,浑身火烫,已经昏迷不醒了。经过抢救,父亲慢慢醒过来,看到我,一把抓住我的手,连声说:“立柱,立柱,爹就在这里,爹不走。爹知道你不喜欢咱的家,可爹舍不得你啊。你娘说了,让俺在这里看着你。你放心,爹不抢你回去,爹就是想知道你在哪里。” 我终于忍不住,抱着父亲痛哭起来。我的养母也哭了,对我说:“伢子啊,你有这样的亲爹亲娘,我们也放心了。你跟了我们十几年,可终究还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啊!” 四 当我安心在山东的家里住下后,原来想象中的语言和生活上的不习惯都慢慢地适应了。用心学了很久,我终于能用山东话叫出了埋藏在心里很久的“爹”和“娘”。父亲听到我这样叫他,一把抱住我,哽咽着连声答应;母亲欣喜地抹着眼角的泪水,喃喃地说道:“儿啊,听你叫俺一声娘,俺就是死也闭眼啦!” 或许是由于骨子里的亲情,自从我第一次叫过“爹”和“娘”后,这两个字眼一下子变得具体起来。每天早上母亲亲手准备的稀饭馍馍、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回家时耳边的一声“俺儿回来了”,都是让我无法抗拒的温柔亲情。当我可以用熟练的方言和乡亲们交谈后,又知道了更多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父亲为了找我,摔断过肋骨;为了一个捕风捉影的线索,他只身一人去过新疆。母亲为了祈祷我平安,曾经在庙里的佛像前跪拜了七天七夜;因为坚信我能回来,母亲不顾爷爷和奶奶的反对做了结扎……每听说一件事,我的心都会颤抖很久。我知道,虽然这十三年他们不在我身边,可他们为我付出的爱是那么多那么深,甚至重过所有的亲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