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军队老首长是个西藏文化爱好者,他收藏了不少“托加”之类(一种青藏高原特有的小铜质饰品)古董,还开了个店铺,唐卡等其他古玩琳琅满目。有一次我去他的店铺慢慢的欣赏着,突然有一支红玛瑙石烟嘴映入我的眼帘。
“天啊”我失声喊了一声。
“怎么啦?”他立即问道。
“这个是玛瑙石烟嘴吧,政委?”我任然按军队时期职务称呼他。
“那肯定了,怎么啦?“他很自豪的问我。
“您是从那里弄到的?”我反问。
“从一个私人摊子那里,我看很别致,而且是真正的玛瑙石,就高价收购了。”
“哦——好看。”我只是应付着回答。其实已经走神,脑子里急速回顾着往事:“是它吗?它怎么会在这里?”我看了看别处,转过身来又细看那个红玛瑙石烟嘴。“没有错,是他的红玛瑙石烟嘴:图纹好似起伏绵延的山脉,山顶烟雾缭绕。就是这个,我永远也忘不了,世界上不可能出现同样图纹的玛瑙石。”我暗暗肯定。
“谢谢老领导,今天有事先走了,改日再聊。”
“假如你对那个红玛瑙石烟嘴有兴趣,电话联系。”他说。
“好的,电话联系,老领导。”
我走出铺子,就回忆起这个红玛瑙石烟嘴的往事。
我大约14岁时,家乡农牧区很少见到制式的香烟,吸烟者使用的是“航沙”(烟斗)和“的口”(烟袋),吸的是有些市场上出售的大旱烟叶子。当然也有用报纸或者旧书页自制卷烟的。有的人在这方面很有技巧,在离我老家不远处有一个大农场,那里集中了众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劳教服刑人员,他们的手工卷烟技术高明,有的牧民想学,但总是学不会。劳教人员和牧民的共同点是都需要满足烟瘾,不同点是牧民除了过足烟瘾外,还制造了各类烟具,丰富和发展了民间的吸烟历史,增添了一道文化景观。
有的牧民使用的烟斗烟袋非常考究。他们的烟斗一般由三部分组成:烟斗锅、烟斗颈、和烟斗嘴。烟斗锅一般是铁质、铜质和铁质镶铜等。烟斗颈是一些带有不同花纹的优质木材。最值得一提的还是红、绿玛瑙石烟斗嘴。它是一种大自然中形成的玉石,色彩五彩斑斓,花纹各异,美的极其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爱不释手。
牧民们拥有一支玛瑙石烟斗嘴是一个值得引以为豪的资本。假如有谁在众人当中掏出他的镶有玛瑙石的烟斗吸烟,其他人免不了大谈阔论一番。不仅仅是烟斗,与之相配套的还有烟袋,有的也制作的精巧别致,一般都出之巧妇能人之手。其大小能够装进烟斗和部分烟丝为宜,底部扎有红色线穗子,绣上去的花色图案繁多,烟袋口系有清理烟斗的各类小器具,如烟斗通条,旋刀等,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
我们村里有一位长者叫卡瓦多,他就是刚才我在老领导店铺里看到的红玛瑙石烟嘴的主人。他的红玛瑙石烟嘴,图纹好似起伏绵延的山脉,山顶烟雾缭绕。他甚至夸赞他的玛瑙石烟嘴不但可以过滤有害气体,还可以随着天气的变化,玛瑙石也会变换颜色。天降要下雨时,玛瑙石颜色不但变暗,表面还浸出细微的汗珠,可以很好的进行天气预报,不知是真还是假。另一位牧民提出要用两头公牛交换他的玛瑙石烟嘴,但卡瓦多大叔没有同意。
卡瓦多大叔清楚抽烟斗是很费火柴的,他就利用炉灶内的火。点烟的方式很奇特,也颇具挑战性。他将烟丝装入烟锅后,用右手指去夹起一颗燃烧发红的羊粪火球,在掌心滚来滚去,然后放在烟丝上,将烟锅对准某物体用力一夹,将火球夹碎。神奇的是他那夹火球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由于长年累月肉与火之间的摩擦,已经形成一层僵硬的死肉层,瞬间是根本不会烫伤的。有一次我模仿着他用手指去夹火球,结果烫出一个大水泡。
卡瓦多大叔除了手指练就了硬功夫外,嘴唇有一处是发紫的,并且比其他地方明显的厚实,给人的印象总是肿胀着。他的一颗虎牙是镶金的,闪闪发亮,他把玛瑙石烟嘴塞进自己的嘴里,用那金牙咬住,一边聊着家常,一边大口大口津津有味的吮吸着,有时吞云吐雾,有时吸进肚子里,只呼出少量烟雾。我当时就很纳闷其他烟雾去那里了?看来他不但手指和嘴唇有功,其五脏六腑也非同寻常。
高原牧区的野外常常刮大风,这时火柴和打火机很难点燃,但卡瓦多大叔烟瘾犯了照样要抽烟,但这不要紧,他怀里揣了一个特别备用的点火工具,那就是古老的打火镰,为此风再大也难不住他,他盘腿坐在某个地方,用打火镰引火,仍然可以悠然自得的过足烟瘾。
当今许多人可能不清楚何为打火镰。究竟何时何人发明了打火镰,这个只能咨询专家了。但我相信它很古老,估计有几百年的历史了,现在有的人作为古董收藏它。打火镰不但是个取火工具,也是个很好的饰物,我们常常可以看到牧区藏族人把它吊在腰带间。
那时候经济条件较好的少数人才能抽的起香烟。他们平常抽的也是‘黄金叶’、‘海河’牌子的大众香烟,假如有人拿出‘大前门’、‘恒大’牌子的香烟,那就另眼相看了。再高一级就是‘牡丹’、‘上海’牌的了,逢年过节偶尔可以见到。不论什么牌子的香烟,对卡瓦多大叔来说,没有任何引诱的成分,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和纸烟没有缘分。我看到很多场合他确实婉言谢绝了别人的让烟,总是掏出他那可爱的镶有红玛瑙石烟嘴的烟斗,津津有味的吸着。
我当时觉着卡瓦多大叔吸烟斗不同于其他吸烟人,就暗暗盘算将来我一定要拥有一支玛瑙石烟斗。但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彻底打消了用烟斗抽烟的念头。有一次卡瓦多大叔和一帮男人剪羊毛,又累又热,我趁他们午饭后小睡的间隙,迅速从他的烟袋里掏了点烟丝,装进那个漂亮烟斗后迫不及待的吸了两口——咳咳,把我呛的眼泪直流,眼前一片昏暗,很想呕吐。很厌恶的放下那个烟斗,假装上厕所跑到偏僻草地里躺了一会,才慢慢恢复正常。
在此之前,我们一群小孩子还抽过晒干的兔子粪蛋,据说那是很好的自然加工的烟丝替代品,甚至吸食干马粪。有时捡到别人扔掉的烟蒂,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想法点燃吸上两口。然而这些好像都比那个烟斗烟丝好吸。
记得老爸在箱子里保存了几包‘海河’牌子的香烟。这是他招待重要客人时用的。有一次我发现有一包还没有抽完的烟盒子放在桌子上,里面只剩几支了,我就悄悄装进了自己的口袋。过了些时日,我爸把我叫到他跟前,一改平时很严肃的神态,反而温馨的对我说:“我们家经济条件不宽裕,抽纸烟是抽不起的,假如你确实要吸烟,我可以给你买个烟斗。”我当时面红耳赤,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老爸当时肯定察觉了我的尴尬,当然也没有发现他给我买过什么烟斗。
其实我没有什么烟瘾,而是好奇好玩,觉得抽烟才有男人味儿。但一提起烟斗,就想起了偷吸卡瓦多大叔的烟斗后的狼狈后果。
不用烟斗,不一定不抽烟。其实我从十六岁开始,就已经是个烟民了,不过是一包烟抽一个星期的那种烟民。几年后参了军,从士兵到提干,不但没有同香烟断绝关系,而且越来越密切,烟瘾越来越大,简直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这样下去可不行!”经过十年的吞云吐雾之后,就痛下决心完全戒烟了,再也没有摸过香烟。当然,期间遇到了不少挑战,开始时一有闲暇就去揣摸自己的衣袋,希望从里面找出点什么东西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戒烟。此外,还常常听到诸如“不抽烟,不喝酒,不算男人”啦,活在这个世上没有意思啦,怕老婆,吝啬鬼,怕死啦,成为朋友圈子里相互取笑的话题。无论如何,我戒烟的决心义无反顾,坚持了下来,直到今天。
后来我从部队回家探亲,就想起了十几年前的卡瓦多大叔和他的红玛瑙石烟嘴,就买了些东西想去探望他。但母亲告诉我他已经去世,年仅五十二岁。我立即问他得了什么病,母亲说好像是不治之症,详情不得而知。 “你也知道他老两口没有生孩子,抱养了一个亲戚的女孩,后来招了个女婿。那个女婿不上正路,可把老两口子折腾的够呛,他偷卖了部分牲畜,还嫌不够,又盗走了卡瓦多大叔的心爱宝贝——红玛瑙石烟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卡瓦多大叔身体本来就不好,怎么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呢,后来卧病不起,母女俩变卖了剩下的少量牲畜给他治病,最终还是没有治愈,不久与世长辞。现今母女俩成了五保户,很可怜。”后来我还是探望了她们母女俩。
谁能想到,近五十年后,我在西宁的某个小地方,竟然会碰到卡瓦多大叔曾经引以为豪的、所谓的女婿偷走的、来自遥远牧区的红玛瑙石烟嘴,它究竟经过了多少人的手,经历了怎样的风风雨雨,又辗转到了这里的呢!?
还好,现今这个红玛瑙石烟嘴完好无损的摆放在一个老领导的古董橱窗里,我有幸能够再次欣赏它,讲出一段关于它的传奇故事。
我想我还要去老领导那里,把真相告诉他,要求他看看那个红玛瑙石烟嘴是否真的有天气预报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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