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那会儿,舅公已显老态了。冬日里,舅公佝偻着身子,肩扛一袋花生,踽行十几里路来我们家走亲戚。见舅公到来,父母忙不迭地收拾出一间房,安置好老人。
舅公一身灰蒙蒙的对襟长袍,头顶吕宋帽,雪白的山羊胡子。
舅公一生鳏居无儿无女,最疼爱我父亲。舅公经常和父亲到天岗湖捕鱼,然后做菜下酒。酒醉了,俩人勾肩搭背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傻笑。
听父亲说舅公当年曾做过土匪,我却始终不敢相信,无法将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与那些作恶多端的土匪联系在一起。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舅公在虹州城方圆百里声名大噪,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舅公是当时威振一方的土匪头子,武艺精湛。舅公不但能将一把大刀耍的水泼不透,而且枪法极准,百步穿杨,弹无虚发。
舅公还有一项绝技,可徒手攀爬几十米高的塔楼,类似于今天的"蜘蛛人"。
舅公及其党羽做着打家劫舍的勾当,却也讲究一些规矩。比如只抢大户不欺压穷苦人;不与官场土豪劣绅勾结;不准伤害妇孺儿童;不准杀人太滥。
可有一回,舅公却一连伤害了四条性命,从此被乡民视为暴徒。
某年的腊月二十七,舅公在街上赶集,见一个老妪正跌坐路旁凄惶地哭着。舅公近前一看,竟然是自己的师母。师母在街市买的一袋白面和猪肉被当地的几个痞子抢了去,在争执中师母还被扇了一记耳光,踹了几脚,满身尘土。舅公勃然大怒,掏出盒子枪到处找寻那几个地痞。终于,舅公在一家大车店中找到那几个痞子,几个地痞正在怡然自得的搓着麻将牌。舅公眼疾手快,一阵连发,当场打碎几人的脑壳。
抗战期间,鬼子和伪政府曾极力拉拢过舅公,都被舅公怒骂拒绝了。鬼子由此怀恨在心,派特务暗害了舅公的媳妇和年幼的女儿,想借此威慑舅公。
舅公带着一群土匪和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了几回,却被装备精良的鬼子打的死伤惨重,落荒而逃。
舅公从此在匪窝中立下一条规矩,严禁结交鬼子汉奸。那些被舅公绑票的大户子女也都受到较好的待遇,直到交钱被赎回。
打败鬼子后,国共两党在各自辖区清理了一些汉奸匪徒。鉴于舅公的恶劣行径,国民党曾悬赏缉拿,对舅公予以围歼追捕。匪徒们作鸟兽散。
解放初,人民政府将舅公列入重点缉拿对象。舅公淹没在人民的海洋中,继续过着如丧家之犬般的生活。
舅公枪不离身,就连睡觉时也将子弹上膛。公安也曾几次发觉舅公的行踪,都被舅公巧妙地逃脱了。
舅公惟一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奶奶嫁在邻乡。舅公和我奶奶老早就没了父母,自小相依为命。舅公在四处落难的日子里,总不忘悄悄溜回来看望自己的妹妹。
我爷爷是人民政府的一名教师,是党较早培养起来的知识青年。爷爷与舅公势不两立,却又畏惧舅公的盒子枪。舅公经常故意把枪露出来,示威似地在爷爷面前晃来晃去。
我父亲那时刚满四岁,眉清目秀,嘴巴又甜,深得舅公喜爱。舅公常抱起爸爸颠向空中,年幼的父亲乐不可支。
父亲虽小,却也渐通人性。对爷爷的教诲,父亲更是言听计从。
有一次,舅公和父亲玩的忘乎所以,不经意间,父亲把舅公的枪偷偷藏了起来。不多时,几个全副武装的公安出现在舅公的面前。舅公束手就擒。
爷爷冷冷地看着被公安带走的舅公。父亲在一旁欢呼雀跃地拍着巴掌。我奶奶嚎啕大哭,不停地捶打我爷爷。
人民政府公正地判决了舅公。舅公在深牢大狱里度过了十个春秋。
出监后,舅公威风全无,穷困潦倒。落魄的不成样子。
文革中,爷爷被打成走资派,经常被批斗。同时被揪斗的还有象舅公这样的一些坏蛋恶棍。两个老人甚至在批斗场上怒目相向,彼此讥讽。
十几年前,舅公在自己那间老屋溘然长逝,结束其颠沛孤苦的一生。
父亲在参加完舅公的葬礼后,喝得酩酊大醉。父亲独自一人趴在酒桌上,哭了。哭的叫人心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