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坐在上书房,御览礼部呈送上来的进士卷子,好钦定状元。其中汉科中的一份卷子让他大为惊讶,倒不是别的,而是因为这份卷子不是按常规的浓墨书写,却呈现淡淡的霞色,如血。
这就奇了怪了,说是舞弊吧,可谁有这样的胆子,这样明显的卷子又怎么呈送得上龙庭御案?康熙百思不得其解,就叫来礼部考官龙额图。龙额图一见大惊,却也不知底细,因为殿试的主考官是皇帝,连皇帝自己负责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他当然也不知道。但有一点他向皇上作了禀报,就是在礼部读卷的时候,读卷大臣并没有向他呈报有这样另类的红卷存在。
专门负责誊录的几名官员被传唤到君王跟前,康熙将卷子掷给他们,喝一声:“你们说这是怎么回事吧?”
原来这进士卷子在读阅之前,为了不让读卷官员认出考生字迹,以杜绝徇私舞弊,除了封弥糊名,既平常所说的密封之外,还派小楷写得好的专人将所有考生的卷子重抄一遍。这样,字迹是一致的,墨色也应该是一致的。
负责誊录这份卷子的官员名叫汪士礼,出自徽州,官做得不大,但却儒雅,虽无实权,却深受皇上赏识,并受君王影响,从而养成一样雅好,就是和皇上一样喜欢收藏笔墨纸砚,一些从家乡来的考生也将从老家带来的文房四宝赠送给他,不图别的,只图个乡情热闹。
汪士礼跪在康熙面前,一字一板地说:“臣在誊录到这份卷子时,已至三更,眼看就剩下这一份了,本想一口气给誊完,可是朦朦胧胧感觉有个人进来了,看穿戴好像是古代的帝王,我就想抬头仔细看一下,可是实在抵不住突然袭来的磕睡,就往桌上一趴睡过去了。第二天醒来,发现昨晚的墨汁已干,正打算重新冶墨,却发现面前另有一砚新墨,当时并没在意,只当是下人给我研的,于是早膳也没用,就将这份卷子给誊录好了。在礼部读阅时也无异样,没想到现在到了君王跟前会变成这个样子……”
康熙度量他的话,好像说得不假,却又将信将疑,就说:“你将那砚墨拿过来给朕看看。”
传下话去不久,即有家人将那砚墨端了过来。墨仍滋润,有一股异香,如茶如酒,亦如夜来香,闻了令人神清气爽,浑身通透。康熙心中暗自讶异,亲自摆好纸笔,跟汪士礼说:“你再来写几个字给朕看看。”
汪士礼不敢怠慢,就在宣纸上写了“山河一统”四个大字。字色黑亮如漆,润泽饱满异常。可大家等了半天,却并不见得这几个字有什么变化,更不见有什么血色出现。
康熙不悦,对汪士礼说:“可见你对朕说的全是假话。”
汪士礼又往君王面前卟通一跪:“为人臣者忠君为本,臣若有半句假话,愿受天惩……”
龙额图趁机进言说:“听说民间有砚名血,砚之如丹砂,书之如明霞……可臣就是不曾见过。不知此砚可是?”
也有大胆的抄录官员奉承道:“这卷子在君王面前变成红色,就是一种祥瑞……”
可康熙并不是好糊弄的,他看了大家一眼,心中若有所思,他刚入主中原不久,招纳贤才为的是稳固江山万世基业,但若有人想趁科举之机弄虚作假,徇私舞弊,他势必重惩。但为了服人,重惩必重证据。
他让龙额图将这名考生的原卷给取了过来。
这名考生名叫江自清。隶属徽州府,歙县人,康熙一想汪士礼也是那里人,他看了看汪士礼,猜疑其中必有隐情。可当他俯身审视考生江自清的卷面,却让康熙大吃一惊,因为他原来卷上的字迹比汪士礼抄写的要好很多,蝇头小楷,个个珠圆玉润,如蓓蕾初开,墨香轻漾,令康熙爱不释手。也就是说,汪士礼完全没有必要对这份卷子再作什么修饰或作个什么红色墨记。
到这时,康熙才将文章的内容细品了一遍,不品倒罢,一品康熙却陡然变了脸色。
乍看是一篇好文,盛赞满清大一统,但其中“浊非浊,清非清,浊清自明……”一句触动了康熙敏感的神经,这是什么话?这不是骂我大清吗!于是将龙牙一咬,脸色一黑:“着查江南考生江自清,与汪士礼一道送交顺天府严加论处!”
康熙这一发怒,汪士礼和江自清肯定难免一死,就是其它的涉考人员包括旗人龙额图在内也难免要受到牵连。
有两个太监上来,正要拉汪士礼出去,可事情却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那铺在案上“山河一统”四个大字在浑然不觉之中居然变成了霞色,如血。
康熙第一个发现了这种变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怔了一怔,挥了一下手,制止了太监。
众人松了一口气,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
康熙端起那砚墨来,放在眼底下仔细端详,觉得这方砚不同寻常,砚上有山,山上有云朵,云朵中有白鹤,配以芝兰,令人见而忘俗,而那砚池,却似人的泪眼。他又让人将那墨汁洗干净了,再拿过来看,这才发现这个砚处处不同于它砚。似玉质,实又非玉,墨绿里间杂淡淡的红,淡淡的彩,似有血液在流动。看砚色约有千年之久,应是一方古砚。康熙见过也收过很多名砚,独此难以辩识,心中不由大惑,忍不住问汪士礼:“这块砚得自哪里?”
汪士礼见皇上的语言温和了许多,便答道:“微臣不敢相瞒,这块砚就是江南考生江自清亲手送给微臣的。”
康熙更为不解:“他为什么要送给你这方砚?不怕招来嫌疑吗?”
“微臣只是个抄写的,就是想舞弊也无能为力,何况微臣一向深受皇家恩典,一心只念忠君报国。再说江自清是江南第一才子,名播一方,为人洒脱飘逸,他根本不屑于用这种手法来取得功名,所以我才敢于接受他的这方砚。本来我想用此砚研墨录卷,可由于太过珍爱,到底没有舍得用它,用真丝将它包裹珍藏于红木柜中,可奇怪的就是在我睡着之时,那个古代君王的魅影出现,这砚便呈现在我的案上,并且砚池有墨,我也为此感到困惑不解。”
康熙置砚于案,沉吟半晌, 这砚既然来自徽州歙砚之乡,照说就是歙砚,可这的确又不是歙砚的质料,凭他的经验,这应该是名砚中的名砚,上品中的上品。研出的墨有异香,还有帝王的魅影出现,心想有这等奇事,到底是祥瑞还是异端,心中难免惴惴不安。便让龙额图急招江南考生江自清。
数百名下手遍访京华旅舍,好不容易才将滞留在京等待发榜的江自清找到,将他带到康熙跟前。
康熙见他发顶乌黑,英气逼人,便说:“你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只见对方方头大脸,面相大善,肤色不白却极健康滋润,康熙不由心中暗喜。便问:“你将这么好的砚送给汪士礼,不怕招来众人的嫌忌和非议吗?”
江自清开口答道:“非议自口,嫌忌自心,是清是浊,浊清自明。”江自清回答的语音清朗,不卑不亢,掷地有声。
康熙一听这话好像就是他的卷子上的,心中又生不悦,说:“你是想利用‘浊非浊’、‘清非清’、明出‘浊清’来骂朕的大清吗?此等雕虫小技,你认为朕不能识。你想步《南山集》案的后尘吗?你不知道朕是一个杀人好手吗?”
江自清脸色没有稍改:“伏惟君王,此语典出《书》经,说的是浊水不是真浊,因为水浊鱼肥,清风也不是一无所用,清风可以化雨,膏泽万民。臣用此语,实是对君王的真心拥戴,望君王明察。”
康熙听此,不仅没有息怒,反而怒气更盛:“你认为你是江南第一才子,饱读诗书,朕还要你来教化不成?再说你既然诗书满腹,为什么要用送砚这种手段来谋取功名,你不觉得你的这种做法很卑劣吗?”
那江自清满面涨红,回道:“陛下是用‘君王之心度小人之腹’,我送汪先生这一方砚,只是想证明一件流传千古的传奇……”
那康熙本想问明此砚的传奇由来,没想到江自清居然说出这等话来,不等江自清说完,叫一声:“大胆,自古只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有反过来说的?你是说朕是小人吗?来人啦,将此人和汪士礼一道送刑部大狱……”
康熙盛怒未消,本想将江自清处死,但想到此人既是江南第一才子,杀了怕失太多人心,又怕涉有夺砚之嫌,便放宽一等。
毕竟心中有事,到了次年,康熙便带了那方砚顺船南下,到了徽州,便青衣小帽,领一小童,弃舟登岸。
街市繁华,一片歌舞升平景象。康熙心里窃喜。便领小童走进一家小巷深处的古砚斋。
斋主一见康熙出示的那方砚,不由一楞,看看四下无人,便将他引至后堂,坐定,泡上好茶,这才动问:“敢问先生,这方砚得自哪里?”
康熙一笑:“友人相赠,此人在京赴试,相识于京都旅舍,说话投机,性格对路,遂成好友。后此人得罪当朝皇上,被送大狱,而他遗留下来的这方砚便由其家僮代送给我了。想来恐不名贵,要么其家僮一定会带它远遁他乡,而不会在我的手上了。”
那斋主一听,回说:“先生差矣,此为千古名砚。遗世仅此一方。”
康熙拈须:“先生知道此砚的来历?不妨道来一听。让我长长见识。”
那斋主喝了一口茶,说道:“广东端砚,徽州歙砚,甘肃洮河砚,还有山西的澄泥砚为中国四大名砚,可是这方砚却在这四大名砚之上,不是徽州人就不知道它的来历和名贵,有些人也知道,不过只是当作传奇听听而已。”那斋主看了一眼康熙,接着说,“先生有贵人之像,能有此砚,就是命中注定。但这好比是一匹名马,不知此砚来历,就好比名马没有好鞍。我不如成全先生,将鞍子送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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