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玉信,乡亲们都叫我小石子。洋鬼子(指当年的侵华日军)砍我那年我才29岁。他们为什么砍我?这事儿还得从当年救八路军的一个干部说起。那时应该是1943年,我只记得哪个干部好像是一个团长。具体叫什么,我不知道,他是部队上的人,咱一个普通老百姓又不能问他。他让洋鬼子打了一枪,我看见了他栽到了沟里。那条沟是南北的,我在北头那里,那个干部在南头,他是顺着河沿让鬼子打到的,我想我得去看看他,于是我就去了。 我一到他身边,他就说,老乡,救我吧!我乡,救我吧!我说,你别嚷了,人家敌人在上边哩,我上去看看他们走了没有,他们要走了,我把你背到西岸那边,沿着沟岸往北走,哪儿有老百姓黑价(黑夜)在那里睡觉,也有空闲地方。我看看要是没人,就先把你背到那,我再回去想法子。我上去一看,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有一片坟地,没想到坟地那里还有洋鬼子。我想往后退也不能退了,沟里还有负伤的八路军,我再退回去他不就暴露了吗!我就一直向前走吧!我心里这么想着,坟地那的洋鬼子就说,过来、过来、过来。他们在叫我过去,我没有过去。在坟地东边有条道,顺着那条道就能到村里。我就装不知道他们喊叫我,顺着那条道走,他们也不管。 在北边有两个夫妇在碾子上磕荞麦,他们还没有磕完,我想我也去磕吧!当时我拿着镰刀,我就去他们那了。后来,他们儿子过来了。坟场的洋鬼子要走了,有三个洋鬼子走过来,拿枪指着我们,叫我们往回走。我们就回去了。鬼子就把我们带到会场,哪里集合的人不少,有老百姓也有洋鬼子。有个小名叫正月的区干部让洋鬼子绑了出来,刘根子(谐音)也给绑了出来。他们把刘跟子打了一顿,他咬(招供)出了正月。正月说我叫小眼,他改了名字,洋鬼子骂了他一顿,还打了他一巴掌。就去问刘根子,刘根子说,就是他,他就是正月。他们后来就过来找我了,我说我叫石煤子(谐音),我也改了名。他们又打了我一巴掌。 后来,他们拿枪指着我们,把我们绑了起来。偏偏那天是南凹(村名,在上方村西)过集,俺们村有个去赶集卖绳子的,他拎着一捆绳子往回走,偏偏让鬼子把他弄住了。(鬼子)也把他带到了会场。他带得绳子多,鬼子就用绳子绑人。老百姓四五个绑成一串,我们是三个、四个的绑成一串,想跑都跑不掉。他们把我们好多人带到了屹 头。那里关着许多老百姓,有百十来号人,都用绳子捆绑着。 到屹塔头后,他们让我吃了些剩饭,当天晚上就要崩(即开枪打死)我,当时我也不知道啊!后来,就把我带到了一间屋子,把我(头朝下)吊了起来。问我谁是干部、谁不是干部。我说,绑来的人里没有干部。一会儿(他们)就打得我不记事儿了。他们把我头朝下吊着,我也说不出话来了。他们就把我放了下来。绑着我就要去崩(后经老人纠正,实为“砍”)。 当时有个汉奸,汉奸是我们本地人,是他把我绑起来牵着去(屹塔头)村南的。我问他,鬼子为什么杀我,我又不是八路军、又不是干部。他说,不为什么,算你倒霉。前几天,有个洋鬼子医生让区游击小组的人给杀了,他们就报复,一天杀一个老百姓。 (在)杀我的时候,(鬼子)叫我跪了个面朝南(即:面朝南跪着),我说,活着是我,死了还能是我吗,我怕你个球(骂人的土话)!他们绑着我,我的腿一动,我就面朝东了。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了,心眼(里)也不草鸡(胆小害怕)。我说翻译官,翻译官你丧良心了,你拿中国人送礼了。我明明一个老百姓,你说俺们是八路军。后来,大概有十几个洋鬼子在一块嘟噜了嘟噜。咱也不知道他们在嘟噜什么。我还说哪个翻译官,你丧了良心了,我有七八十的娘爹,你不准有了,你丧德了。哪个洋鬼子大队长说了个不行的。就过来了一个洋鬼子,是那个洋鬼子砍的我。 他一砍,我就栽到地上。他们用绳子绑着我,能不倒吗!那时我心里还清楚,那个翻译官把我解开了。洋鬼子都没有走,那个大队长摁了摁我脖子的伤,说了句不行的,开路开路。 他们走后,那个验尸官走过来把我翻了一下,顺了顺我的身子。这(时)我心里还清楚,等了一会儿流血流多了,也不记得怎么着了,就像睡觉一样。后来才发现我还没有被砍死。我心里说,莫非他们是用刀背磕我吗,(我)还是爬起来走吧!月亮似露不露的,也出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往前一扶,(我的)脑袋抬不起来,手扶栽地上,摸到血了,血流了一地。我才相信真的是砍着我了。心里说,走吧!当时月亮出来了,咱又怕(鬼子)看见了,(我)爬了一截。地里净是些枣树棵子。把我的身子划得净是血口子,等看见树了,我才(站)起来走。 高岭(村名)往北有条道。道是高岭过来的,有一尺多宽。道矬,两边高。我下去了,心里就什么也不说,光知道是往回走哩,往上一上,扑通栽倒了。栽到了一块白菜地里。当时,我感到口渴的受不了。抓了一把白菜,放到嘴里嚼,心里一下子清楚了。心想,喝了凉水就敢(可能)死了,我就吐了出来。我腰里缠着的一条宽布带子,我就解下来,把脖子缠了缠,我怕刀口伤风。 我心里清楚,顺着道往南走,不是到高岭就是到玉亭。后来我才发现是到了高岭。到了高岭,我栽倒在一户庄稼主门口,这家户主姓田,叫田老门(谐音),是他把我救了,他让我吃了些稀菜饭,又派人用门板把我抬回上方。我怕洋鬼子再到家里找我,又让他们把我抬到上碑(村名)的亲戚家。我在亲戚家养的伤。 后来,我听乡亲们说,在砍我的第二天,洋鬼子在打谷场上没有看见我的死尸,才知道当时没有砍死我。从那以后,他们在砍人的时候,就把脑袋割下来,摆在村南打谷场的碌碡上示众,血淋淋的,很残忍。那段时间,他们每天就杀一个人,大概杀了有几十个老百姓。 2005年5月29日 (选自《抗日战争时期人口伤亡和财产损失调研成果汇编(行唐卷)》) 注:2005年5月29日笔者采访的张玉信,系行唐县上方乡上方村人,中共党员。张玉信已于2006年病故,享年92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