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苍茫,峰回路转。一条迂回曲折的羊肠小道,犹如一条黄色的长飘带,忽隐忽现,出没在密林深处,懒洋洋地伸向山腰小寨——丰坪村。
丰坪村,生我养我的土地,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恍如世外桃源。无奈山高路远,交通不便,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大山,争先恐后地搬到了镇上、城里。大山越来越空,越来越荒凉。
我的父母长年在广州打工,从我懂事起,我就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我很为爸妈自豪,他们没读什么书,却能在遥远的大都市赚城里人的钱,真了不起。 我的心早就飞向了城市,飞到了父母身边。
没有爸妈的日子里,我仿佛脱缰的野马,总跟着一群小伙伴们漫山遍野疯玩。七岁那年,我极不情愿地进了村头那间学堂。与其说学堂,倒不如说寺庙。学堂就设在一座废弃的古庙里,只有一二年级一个混合班23人,由我的水根伯任教。水根伯很慈祥,又跛着左腿,我们并不惧他,照玩不误。
爷爷奶奶宠着我,一再告诫我要好好读书,但我总管不住自己。升入三年级后,我便出山进入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学习条件好了,无奈我基础差,学习跟不上,加上寄宿在校,远离了爷爷奶奶的约束,我干脆破罐子破摔。
升入初中后,我仍旧无心于学业,与一伙社会小混混打得火热,抽烟喝酒,打架斗殴,肆无忌惮,谁也管不了。爷爷奶奶宠着我,并未过多地责备我,只是屡次哀叹世风日下,害人不浅。
初一下学期,隆冬时节,我又闯祸了,因参与盗窃被抓进了派出所。父亲闻讯后从广州匆匆赶回,处理完事情的当天就忍无可忍地将我带到了千里之外的南国广州。我突然发现,自己居然长得和父亲一般高了,父亲太瘦,全然没我强壮,更没我洒脱。
“走出校门,进城赚钱!”还不正中我的下怀?我暗自窃喜。当辗转南下后,我突然发现城市竟是如此的喧嚣与繁华,怪不得大家纷纷往城里跑。
僻静的城外,偌大的菜地,零星地点缀着三五处木棚,颓败低矮,摇摇欲坠。我的爸妈,城里的农民,种菜为生,就长年吃住在这,孤寂而艰辛。
进城的当晚,借着附近朦胧的灯光,爸妈领着我一直在地里忙到深夜,拔菜、冲洗、扎把,繁琐而枯燥,累得我腰酸背痛、手脚冰冷,却丝毫不敢在爸妈面前显露出来。“快起床,快!”一夜寒冷瑟缩,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天刚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睡着,父亲就把我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拽起,嚷着要赶紧送菜去市场批发。
寒风凛冽,斜风细雨,路上行人稀疏,父亲和我一前一后拉推着笨重的大板车。上坡了,只见父亲虾般地伏在板车前,我拼出吃奶的力气往前推,车子才歪歪扭扭上了坡。当我们精疲力竭地到达市场时,里面早排满了一长溜菜农菜贩,人声鼎沸,讨价还价声此伏彼起。父亲拖着板车在腥臭的市场里不停地叫卖,几乎赔尽了笑脸,无奈人家总挑三拣四,不是嫌价贵,就是嫌菜的卖相不好,总想拼命压低价钱。
尽管卖得贱,太阳露脸时,车上还有近百斤白菜没售出,父亲早有备而来,拿出杆秤在市场门口吆喝起来,板车边很快聚了一群人。“又在这卖?反了,你?”就在我们忙得手忙脚乱时,一个高瘦的中年男子冲了过来,一把夺过父亲手的杆秤,狠狠地掷在地上,一踩。那人似乎还不满足,抓起板车上的菜乱撒。
“走,我走!马上走!马上走!”父亲顾不上捡地上的断枰和菜叶,失魂落魄地拉起板车就跑,险些摔倒。面对父亲遭受的无端污辱,我极想冲上去理论,甚至和他拼上一架,但除了震惊和愤怒,我只是默默跟在父亲背后飞跑。
回家后,父亲仍心有余悸。父亲感慨道,城里不允许随便摆摊设点,碰上市场管理人员和城管部门执法检查,除了逃跑,就是挨罚,此外别无他法。
我不曾料到城里的父亲会活得如此窝囊与艰难。“没文化没技术,不这样又能怎样?后悔没读书了吧?”瞅着拉回来的剩菜,父亲拍拍我的肩膀,叹息道。
种菜、施肥、除草、摘菜、卖菜……天天如此,寂寞、枯燥和疲惫。一个星期后,我终于忍无可忍地哭着闹着要回去了。
“还想回家惹是生非?不呆这也行,有本事自己去找事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哭多闹多了,父亲终于忍无可忍地对我发话了。
怀揣鲜红的小学毕业证,我信心满怀地游荡在繁华的街头和厂区。瞅着五彩斑斓的招工广告,我无一例外的只有兴叹的份。当我惴惴不安地走入喧嚣的工业区大门时,竟被守门的老头挡住了去路:“小弟,找谁呢?”当我说是要进厂面试时,门卫老头几乎大笑起来:“你18岁了?初中毕业了?有工作经验?”我连连摇头,在对方的哄笑声中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一连三天,我屡次碰壁,一处建筑工地本想留我下来搭架、挑砖,我却不会,也没力气。第四天我索性闷在家里帮忙打理菜园。母亲似有不忍,说她的一位朋友开饭店正招人,她陪我去,或许人家肯收我。
小小男子汉,血气方刚,豪情满怀,居然沦落到去饭店端盘子,我心有不愿,却又无计可施。权当以退为进,先屈着,到时再寻机跳槽,但愿端盘子也比闷在菜地里强。
母亲朋友的饭店竟开在一所重点中学对面,只是狭长的一间平房,里面是烟熏火燎的厨房,隔着一扇玻璃,外面是小餐厅。平时都是胖老板自己掌厨,老板娘打帮,忙得不亦乐乎。门口张贴招工启事的红纸都已发白了,不知为何,还没招到人。即便如此,母亲费尽口舌,人家居然不答应,说是童工不敢用,罚款倒不怕,弄不好连店都得查封。好说歹说,胖老板才勉强答应,说是试试看,试用期三个月,包吃住,每月另发300元生活费。
我全然没料到,貌似轻松的活儿竟是如此的辛苦与乏味。每天总有拣不完洗不尽的菜,总有端不完的菜碟,刷不尽的桌面与碗筷。我整天泡在冰冷的水池里洗啊洗,双手肿得萝卜一般,全身满是腻人的油烟,连头发缝里都是。
每当对面响起琅琅的读书声,每当有人背着书包从饭店门前说说笑笑地走过,我就特想家,想母校,想我的老师和同学。
事已至此,苦则苦矣,我并无过多怨言,无奈老板娘横竖看我不顺眼,不是嫌我洗刷得不干净,就是怨我笨手笨脚不勤快,不会招呼客人,老怠慢了客人让隔壁的饭庄抢了去。寄人篱下,我不能不低头,全默默地忍受着。
一天中午,胖老板让我往郊区一处建筑工地送一大箱盒饭。当我踩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三轮车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左绕右拐,心有余悸地晃到工地时,工人们早就等不耐烦了,骂骂咧咧地围了上来。因为路上耽搁的时间过长,泡沫箱里的饭菜早凉了,桶里的蛋汤也溢出过半。结算饭钱时,包工头很不客气地扣下50元,说是给我一个教训,倘若下次再这样,就甭送了。
硬生生地少了50元,钱还没递上,胖老板就将我骂得狗血喷头,说是损失得由我负责,到时在我工资上扣,下次再这样,干脆滚蛋算了。
真是祸不单行,当我小心翼翼地递上皱巴巴的198元饭款时,胖老板一眼就瞅出了那张百元大钞是假钞。胖老板再次咆哮起来,将假钞狠狠地甩在我脸上,责令我立马回工地讨真钞回来。当我箭一般地冲向工地时,没想到人家死活不认账,我只好悻悻而归,惹得胖老板一顿更加愤怒的咆哮,大骂我蠢得无可救药。
“老子不干了!工资不要了!”我怒不可遏,当着胖老板的面,将假钞撕得粉碎,狠狠地撒向空中,继而背起行囊,傲然走出……
一个多星期的打工生活,让我过早地体验到了人世的艰辛与复杂,也让我对知识有了全新的理解与渴求。
如今我早已回到了熟悉的校园,成绩也遥遥领先。每当回忆起这段噩梦般的辍学经历,我就感慨不已,学习也益发刻苦认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