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阿爸总说:“人得学学核桃,不能那么容易就被打烂。”
我阿爸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然而这句话,却像至理名言一样,让我铭记一生。
一
路经图书馆,途间草木微微袭人的秋意,一点点,一点点地,摄入眼帘,我轻轻放缓了步调。习惯了自己一个人胡思乱想的时候,从书包里掏出一颗深褐色的干核桃,捧在手心,盯着它,然后傻傻地笑。仿佛我对秋天所有的感觉,都倾注在了这一颗小小的东西上,此刻,它便成了我整个世界。
核桃成熟的季节,在秋季。听阿爸说,在他年轻的时候,可以看到满后山的核桃树上都会挂着绿绿的核桃,一个紧挨着一个,沉沉的,像一个个圆嘟嘟的胖娃娃,重得累坏了母亲的腰。可是后来,村里很多人觉得栽核桃没能挣几个钱,于是很多核桃树就被砍了,从此后山就换上了一片笔挺挺的速生桉。阿爸当时觉得很可惜,趁人砍的时候就移了两棵小点儿的核桃树,重新栽在了家旁边的空地上。每晚,他干活回来,都会给它们浇水,像照顾自家的孩子那样细心,然后才满足地去吃饭。
在村里,我阿爸算是最穷的。独身一个人,除了干点农活挣点费用,勉强凑合着过日子,啥也不敢多想。直到将近50岁才讨到个媳妇——那就是我阿妈。
我阿妈还好着的时候,常跟我说,我阿爸是个实打实的好人,如果没有他,咱们母女现在不知死在哪儿了。我阿妈先前是个寡妇,嫁给我阿爸时还带着出生刚4个多月的我。她刚生我不久就死了丈夫,迫于没钱,又为了有奶水给我喝,坐着月子还得出来偷菜。偷的不是别人家的菜,而是阿爸菜地里的,刚好被阿爸撞见,可是他却没嚷嚷大骂什么的,而是拔多了几棵塞进我阿妈怀里,我阿妈当时双眼都红透着跪下来,扯着阿爸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要报答,阿爸当然不肯,就说如果饿了随便上来拿。后来,阿爸了解到我阿妈的境况,好几回,他还会给我阿妈塞上几颗剥好了的核桃,让她补补身子。后来,我阿妈就心甘情愿地要求嫁给阿爸,说是当作对他的报答。
二
都说不是亲生的话,就会遭受继父继母的虐待。可是,从我记事以来,不管我犯了什么错,阿爸从不会骂我,更别说下手打我,他一直把我看作是自己亲生的。即使我是个女娃娃,阿爸似乎也不存在什么偏私的观念。更重要的是,阿爸没让阿妈再生,怕是有了弟弟妹妹以后,会让我受到委屈。阿爸正如阿妈所说,是个实打实的好人。
随着我个头一天天地长高,阿爸越来越愿意经常带上我,跟着他一块儿去干活什么的。
忽然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女人,疯疯癫癫的,整天不管对着谁都会叽里呱啦地胡讲一通。奇怪的是,她虽然疯,可她会算数,会念出几句诗,甚至还会拼写些歪歪扭扭的英文。起初没有谁愿意理这女人,可由于她情绪不稳定,激动起来就会乱打人,于是就被关进了间破屋子里。
我跟着阿爸经过那间屋子的时候,总会问阿爸,疯女人念的是什么,有时候觉得很好听。阿爸会说,可能是翻鬼佬(老外)的话,因为他也听不懂。
过了一段时间,当我跟着阿爸在经过那间屋子时,发现疯女人不见了。走出了一段路,才发现离村口不远处,挤了一堆人,阿爸也凑着上去。听那些人说,是有人来领走疯女人了。阿爸还从这些人口中得知,原来这疯女人原本并不疯,还是个高材生,很拼命读书,就是家里人不理解,高考前一天还让她干重活,后面耽搁了高考的时间,她一时接受不了就离家出走,变疯了。回去的路上,阿爸不时地回头,斜着身子朝挤着人群的方向看。反复念叨着:“不管咱家怎么穷,阿爸都要让我家娃娃上大学!” 然后,掏出几颗核桃仁,送进我嘴里,随着咧嘴冲我呵呵一笑。
三
跟着,阿爸借钱买了点母鸡苗,放在家里,让阿妈养着,说等鸡仔长大了,生蛋了,拿去卖,好让我上学。为了挣更多的钱供我读书,阿爸又托人找了份在石场打石的工,三天两头地往那奔,渐渐地,回家的次数也减少了。只要每次一回家看到我,满身石灰和臭汗的阿爸不是马上就坐下来歇息,而是先问我书念得怎么样,一听我说老师总是表扬我成绩好还得了奖状,他拿起奖状瞧了又瞧,往墙上方方正正地贴好,方肯去忙别的。
阿爸总是叮嘱阿妈,好好浇灌屋旁的这两棵核桃树,等秋来了打果子下来晒干存着,好给我上学留着吃。因为穷,阿爸只能把他的爱装进这一颗一颗的核桃仁里,当作最贴心的礼物送给我。在这点上,就像做一件人生的大事,被他总看得很重,很重。
初三那年,阿妈因为砍柴下坡时路滑,从坡上摔下来,被块跟着滚落的石头正正砸中了腰椎,不管用什么传说最有用的草药来医治,再也改变不了阿妈瘫痪的事实。
本来就穷的家,变得更加不堪重负。我每天要走几十里的山路上学,回来时烧水、做饭、喂鸡,还得帮卧床不起的阿妈频频换去被大小便弄脏的裤子,因为真的很累,功课有时还无法按时完成,成绩渐渐跟不上了,可我不敢喝阿爸说,怕他为我再操心。于是有天晚上,我把墙上的奖状全撕了下来,还撕了个粉碎。正好阿爸回家看见,厉声问我这是干嘛,我哭喊着不上学了,再也不上了,那样阿爸就不用那么辛苦去挣钱了。谁知阿爸在我面前跪下, “娃娃啊,阿爸现在什么都不盼,就盼着能挣钱给你上个好大学,阿妈也盼着你上大学,算阿爸求你了,求你了,行么……” 他一边说,泪水一边沿着他眼角的纹路不断往下滴,漫开,湿了一块地。我心酸了,我真的受不起阿爸这比千金还难抬起一跪。我扶起阿爸,放低自己的哭声,向他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提不去上学的事,绝不。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时发现,墙上又正正地贴满了奖状,只是它们多了些裂痕,就像布满在阿爸心上的伤痕一样。不久,阿爸放下石场上的活不干了,在村子里帮一户人家喂猪,他这么做,是为了可以天天回家帮忙照顾阿妈,好让我不受累,安心地读书。尽管阿爸不说,但我都清楚地知道。那段时期,阿爸担着的生活担子很重很重,他不仅是一位父亲,还兼具了一位母亲的责任。
那时候,阿爸只要在家忙完了手头的活,就会从个缸里抓几个干核桃,用锤子砸开,把零碎的核桃仁放小台上,等我写完作业了吃。有时候他不小心砸到了手指头,淤了一块,被我看见,我就不让他再砸,他却只是乐呵呵笑着:“ 没事儿。人就得学学核桃,不能那么容易就被打烂。”
四
靠着阿爸辛苦挣的血汗钱,我才得以到镇上读了高中。临近高考那段日子,我一刻也不敢怠慢复习,每晚睡前,我都在对自己说,我不像疯女人,我很幸运,因为我遇到了阿爸,所以我得更加努力。
在高考结束且填报了志愿后的一个月,我终于等来了迟迟才到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阿爸得知消息,比我还要高兴,乐呵呵地冲向卧床的阿妈,嘴凑到她耳旁,大声喊着:“老婆,咱娃娃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了!”阿妈虽然讲不了话,可她眼角不断冒出的泪珠,传递出了她一样激动的心情。
那晚,阿爸背对着我,借着昏黄的光,数着一张一张不整齐的钱,我知道,那是阿爸挨家挨户借来给我上大学的学费。在灯光下,阿爸身影,被拉得好长,好长。阿爸的背,显得越来越驼,我明白,那是一个男人背负着的生活的厚重。
阿爸送我到村口,快上车时,他给了我一大布袋的核桃仁,其中有个干核桃因为阿爸来不及砸,所以就包着一同放进去了。我坐在车里,回望着阿爸的身影,渐渐远去,却始终还留在我最清晰的视线里。
现在,我在大学里,更加努力地学习,偶尔累的时候,会掏出这颗没砸的干核桃,看着它表壳上不规则的纹路,就会想起阿爸脸上和手上,那一道道饱经血泪的皱纹,深嵌在我生命平平仄仄的纹路里,永远那么清晰可辨。
五
有一天夜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把手里的这颗干核桃,埋进了家后山的土里,一下子,后山又披上了绿绿的一片核桃林。我搀着佝偻的阿爸,指着林子,对他说:“阿爸,等秋天核桃熟了,我也给你和妈砸核桃。”然后阿妈在不远处的一棵核桃树下,欣然一笑,我可以听见,她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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