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村北头刘爷爷家有条能站着走的狗。我并不相信,即使曾亲眼看到过。因为我接受不了狗像人一样的生活。
刘大爷今年有九十多岁了吧,算是村里一宝,并没有一儿半女。但老人并不寂寞,逢年过节村里生活差不多的人家都会给老人送去营养保健品,拿不出钱的送些自家地里种的菜,陪老头说说话,也算表表心意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刘爷爷会那么受人尊敬,如果只是因为年龄的原因,那我家邻居爷爷也有八十多了,相对与刘爷爷来说,生活够冷清的。
刘爷爷家有条狗,这是村子人都知道的。经常听街头老太太们谈起刘爷爷与狗的故事,说老刘爱狗如命。他家狗是只黑色小狐狸,体形不大,倒也不算名贵。毛色黝黑发亮,太阳一照还会泛起一圈圈光圈,甚是好看。凭这毛发来看就知道刘爷爷没少在它身上下功夫。吃的就不必说了,据说比老刘吃的还好,别人送他吃的东西都是人狗一人一半。刘爷爷还隔两天给狗洗一次澡,怕狗着凉,就用专门给狗用的毛巾擦干,夏天还好说,晒晒就好了。到了冬天,与滴水成冰相差无几的天气,老刘给狗洗完澡,就把狗放到火炉边事先烘得热乎乎的棉毯子上,自己在边上给狗梳理毛发。据说老刘因此买了电热扇和吹风机专门给狗用。刘爷爷的卧室有个小床,被褥枕头齐全,那是给狗睡的。
今年麦熟时,因为验兵,也正好端午放假,我便回了趟老家。端午那日,妈妈端一筐刚做好的糖糕给我,让我给刘爷爷家送去。其实关于刘爷爷和他的狗,我并不多见。离乡后更是年余才差不多见上一面,而那条狗,我也只是听说,并未亲眼见识。这次正好观摩一番。
刘爷爷家还是几年前的青砖门榜木头门,显得极其朴素,门楣上挂一棕色青字匾“军属光荣”倒是极惹人眼。我轻轻地敲了几下门直到听到有脚步声过来。开门的并不是老刘,而是老刘家邻居李爷爷,虽然李爷爷老了很多,但我还是认得出来。打了声招呼后便让了进屋。
“谁来了?”
声音很苍老,却清晰有力。
“老江家外甥。”
老江是我外公,虽然去得早,但生前跟他们这帮老人关系还是很好的。
院子不算小,是以前的合院,屋子也还是以前的矮坯瓦房,这种房子虽说没有现代两层砖瓦小洋楼气派,但是冬暖夏凉,很得老人们喜爱。屋里还算亮堂,这时已坐满了人。
“回来了?”刘爷爷问到
“嗯,昨天刚回来。”我故意大声说道。
“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到。”刘爷爷笑眯眯的对我说。脸上透出老人特有的对小辈的慈爱。
我把糖糕放在堂屋案上,那里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精美包装。之后坐到了李爷爷身边。
“树良最近在哪儿啊?”李爷爷问我。
身边几位老人都朝我这边看来,我浑身一阵不自在。毕竟都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前辈,这样齐刷刷看着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谁会觉得好受?我稍稍缓了缓情绪,也不敢与他们对视,看着前方讪讪的说:“在平镇政府。”
“我也听说了,树良可出息了。”刘爷爷朝我笑笑说道,周围便响起一片应和,是啊是啊……
“老李老王,你们先回去忙吧。”刘爷爷对身边几位老人点点头说了一声,又转过头对我说:“树良中午留下,帮我做饭。”
我刚打算起身,听到刘爷爷叫我留下,先是一惊,随随后又故作平静的坐下。
“家里做好饭了。”起身的一位中年男子说道,意在请老刘吃饭。
“算了,都回去吧。”刘爷爷平静的说道。
人们倒也没有再推让,打过招呼后都离开了。我也站了起来,算是相送。就剩我们两个后,刘爷爷开始了话题。
“记得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吧。几年不见,长出息啦。”刘爷爷坐在略显沧桑的老藤椅上,用手在胸前比了比,随即笑了笑,露出两个豁牙洞。
我讪讪的笑道:“刘爷爷也是老当益壮,越活越年轻啊。”
老刘的眼神顿时飘过一丝严肃,随即恢复平静,淡淡地对我说:“在我这里不用捡好听的说,我不喜欢。”
我笑着点头说是,随即低下了头。心想,这老头也太敏感了吧,平时见领导见多了,礼貌用语而已,难道这老头是传说中的正直分子?
“抬起头来!”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瞬间抬起头和老头子的眼睛相撞,我不敢正视他,又低下了头,只听老头叹了口气。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许多,一股无形的威压正向我袭来,我不敢看刘爷爷的眼睛,即使他现在正在看着远处的天空似乎在回想着什么,我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能静静地等他回过神来。
“我妻子在抗美援朝战争时,永远留在了他乡。我唯一一个儿子,在越南战争中也献出生命。我当初抗美援朝回来,在北方军区当了个小军官儿。他们都说我太正直,不适合当官。我很气愤,但是没办法。之后,我看不惯他们卑躬屈膝的嘴脸,终于在一次提出上级玩忽职守的事件后,被诬陷离职。”刘爷爷慢慢地诉说着,可以听出他的刚毅和不甘。
我一直觉得气氛不对,想岔个话题,等他把这些话说完又停顿下来是,我开口了:“刘爷爷,听说您家里养了只狗,哪儿呢?”
老头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强忍着不逃避,笑了笑。老头也笑了笑,转头冲着里屋喊道:“小子!”我还以为叫我,急忙应了声。但是听到里屋有动静,走出来一只耷拉着舌头的黑狗,黑狗到老刘那儿扬了扬头便“走”到旁边一张草垫上趴下,没错,是走的,两条腿走的。见到我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也是稍稍扬了扬头。嘿,这狗好玩。
“狗,只有再把自己认为是狗时,他才是狗。”
我愣了愣,回味着这句话。是啊,曾经的我讨厌“和谐”下的不和谐,讨厌某些人低三下四阳奉阴违的嘴脸,讨厌谁说谁的什么人在哪儿任职……可是,现实呢?
我抬起头,也没有了刚才的不适。问到:“那您现在怎样?”
老头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恐,只是看着我,没有回答。
“别人呢?不是比您更好?您精神是满足了,只是您自己觉得满足了,可是有用吗?该和谐的还不和谐,倒是少了正直。况且,您真的感到满足了吗?”我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些话,反正“口无遮拦”的说了出来。
老头躲藏着自己的眼神,手也不自觉的颤抖,我继续说到:“看看您,再看看您的狗。他只是狗,你给它狗的生活就可以了,而您呢?它给您更好的生活了吗?它连最基本的看家都忘了。”
老头终于转过头去,默默地。良久的沉默之后“他不是狗。”老头轻轻地说。我并没有反驳,站起身来说:“我去给您做饭吧。”
“不用了,你先回去吧。”老头没有转过头来,还是轻轻地。
我一时不知怎么办了,轻轻说了声对不起后离开了,出门跟李爷爷打了声招呼便回家去了。
再回家是年根了,看着老妈包好的饺子问用不用跟刘爷爷送去时,老妈说刘爷爷在我上次走后不久便一病不起,去世了。
那天,我看到一条黑狐狸狗被一群小孩用石头吓得满街跑,还不时的抬起前腿,哆里哆嗦,眼神中透着悲哀。而我并没有发善心把它带回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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