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母亲纪念日。 外公原本有祖传田土,家产殷实。民国后期吃鸦片上瘾,导致家道中落。母亲小时候,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外公重男轻女,舅舅们有上私塾,母亲每天只是负责接送。她偶尔站在私塾课堂窗外,跟着先生记下了《三字经》和《增广贤文》的读音。母亲不认字,两篇训文却一生背得。有国民党和共产党双重身份的父亲,抗美援朝回到川南老家,被母亲的美貌和温软所动,用十块大洋,从落魄的外公手里买走了母亲。沦落为小镇打更匠的外公,用母亲一生苦难换来的银子,尝还了茶馆酒馆的欠账,可能也饱食了几碗蛋面。究竟有没有用来买食鸦片?不得而知。 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在土地改革初期,如何成了乡工作组的一员?于我,这是至今不曾解开的秘密。母亲在工作组干的时间很长,一直干到四清后期。大跃进大炼钢铁的年代,两岁的哥哥因为饥饿,被硬邦邦的高粱粑粑噎死后,母亲开始学习缝纫。在缝纫世家洪家当学徒,当牛做马又是很多年。属于我的那个日子之前两年,姐姐在母亲腹中,同样因为饥饿和营养不良,还没有走进这个世界,就活活死在了母亲腹中。母亲短暂一生遭遇的苦难,比我记得和能够想象的更多。她早早地就跟着贫苦走了,恩情却清晰地留了下来。 属于我的日子,也是感恩母亲的日子。记得,或许就是最好的纪念。 往年这个日子,都要吆喝一下三朋四友,吃过饭喝场酒什么的。东家长李家短地流言蜚语,总比老死不相往来的现代生活有趣。首先我自己就忘了。这种忘记,是对恩情的负义。 虽然,打捆于网络的世界,必然自我困守。记得,也必然暴毙。 晚间去宽窄巷子。灯火阑珊,游人如织。独坐白夜酒吧书屋,候远方路过成都的摄友,以尽地主之谊。久候不至,顺手在书架取下了《蓝》。这是一本用中日两种文字印刷的纯文学读本,主编秦岚。头题就是张承志的《祝福北庄》。读完第一遍的感觉,就是我可以不再写字了。之前,我居然没有读过。人的一生,究竟会错过多少慈言慧语?只有缘份清楚。 读第二遍,外面的雨,就下了起来。一篇字,能被数读,当然的好。秋风阴冷潮湿,穿过门扉袭面而来,顿感凉寒。今天应该是自己的生日。这个日子什么人都可以不记得,孩子不应该不记得。突然就难过起来。想到远方刚手术的朋友,因眼疾看不清了作为实体的世界,经受着失明的无边黑暗。我还在梦中,对方躺在ICU病床,打来问候电话。我听见了温度。是的,我听见温度通过话筒照耀我。同时也听见,无数监护仪器坚守在白色的房间,试图压制自己的细微声响。 湘西一个从未谋面的妹子,亲手做了家常菜食。为了赶在这个日子准时送达,费劲心思,比较了无数家快递公司,邮路时间算了又算。我午间掂量着那个包裹,太阳在川西平原上空,朗朗照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们无亲无故,仅仅因为喜欢文字,喜欢行走和自由…… 读完第三遍,就开始责备和反省:事实证明,半生做人失败,自己活成问号,孩子也跟着忘了礼性和鞠躬。 就想起导师的话来:站在世界空白处,透明万丈深渊。总有一些时候,我们对亲人的牵绊和等待,其实就是对灯火的依赖。 电信公司和银行记得。电子和数码总是很精确,一早就发来了短信与小恩小惠并存的祝福。虽然暗含功利,一定要比忘记温暖。记得的,还有很难见面的故友,以及从未谋面的兄弟姐妹。记不记得,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你的孩子不记得,问题就很严重。 孩子们啊,你们可是我的孩子!于今,你们长大了,应该简单地记得一些什么。父母无舔犊之恩,也有养育之苦啊。一句问候,简单得只是举手之劳,张嘴之易,对于父母,却是幸福开怀,满心欢喜。 从西藏阿里行走返程的摄友,迟迟没来。坐在白夜,这个名声在外的文化酒吧,我很深地,责备起自己来。 你可以把白夜当成中国西部的沙龙,事实上,它就是成都文人墨客的活动中心,几乎每周都有文化艺术活动,或者书画摄影展览,可谓名人云集。艺界很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就像到成都旅游的人,行前一定知道锦里和宽窄巷子一样。你任何时候去到那里,端起一杯酒,不经意间就可能碰遇心仪已久的某个画家,或者导演。我现在的合伙人王敏,是一个优秀的民间诗人。他的妻子和翟永明合资开设了这个酒吧。其间,最有特色的就是木构装修中式书屋,藏有国内外当代著名诗人和作家的作品,供客人免费阅读。当然,碰到你喜欢的作品,也可以顺便买下。 一直就喜欢于坚的散文。我的书柜,藏有他出版的所有文集。完全同意杨献平的评介:于坚的散文在国内没有第二。这些年,于坚曾多次从昆明打飞的,专门来成都的白夜酒吧参加诗歌活动。虽然每次都事前知道,并被老板邀请。我一次都没到场。其实,我很想见见于坚,敬上一杯酒,当面表达崇敬。总觉机缘未到。一个诗人或作家,被很多人阅读或喜欢,少一个两个粉丝,一点关系都没有。这跟孩子们对父母的记得或尊敬,完全不同。 读了三遍《祝福北庄》,朋友还是没来。等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尤其习惯宅居生活以后。我不想让这样的无聊继续,希望想点什么,充填一下空洞的等候。距今最后一次来白夜,好像是参加杨黎的诗集《五个红苹果》的首发式。那天见到了很多旧友新朋,也喝了很多酒。诗人、作家、学者、艺术家、评论家……个个都是名星,名头都比我响亮。时隔一年左右,我对那天的事情差不多全忘了。白夜今晚没有什么活动,意外地显得有一些冷清,周边连一个洗眼睛的美女都看不到。突然就想念叨。最想念叨几行王敏、杨黎、石光华,何小竹,或者其他酒肉兄弟的诗。好像只有念叨几句,才适合此时的心情。挖空心思,也记不起什么诗句来。倒是一字不落地背得李清照。我不甘心,就此轻便地熟记感伤。 石光华和狼格开的上席餐厅,就在白夜隔壁。合院里有一棵黑楠树。树干挺拔,高出青灰筒瓦房顶很多。风,原本来去无踪,因为有了光和树,看见它们正抱成一团,相拥在枝叶间摇晃。有如此时看它的人,独自坐在古旧的书房,看上去像是等人的模样,内心却在期待电话铃声想起,能够听到孩子的问候。数年前,宽窄巷子改造完工不久,记得树上有个马蜂窝。两个诗人老板对此很是烦忧了一阵。几次在白夜喝酒,都听过他们唠叨。马蜂窝啥时拿掉,如何拿掉,一直没有问。看到树,看到院落里那些空着的桌椅,终于让我想起吉木狼格的诗来。想不起具体内容,只想起诗集的题目——《静悄悄的左轮》。 我准备回家后找到这本诗集,选几首背下来,送给我的孩子们。 我这样的想的时候,朋友来了电话,说已经喝高了。让我再等等,他们刚从南门出发。 �途。 我等着那一刻,有垂直的光线落下来。什么都不用想了,只驻耳聆听,光线落地的声音—— 唵嘛呢叭咪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