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我离开乡下回城。那年陈坤荣家领养了一个女儿。他老婆生下的孩子不会少于一个班,但没有一个女孩,所以抱个女儿回来,取名杏芬。襁褓中的杏芬笑容灿烂,转眼功夫就出落成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合家人都喜爱这个小妹妹。明珍去姑母桂英家作客,见她家的外孙从小肯吃苦,念完了初中就跟师傅学油漆手艺,将来有本事养家糊口,暗地里为杏芬相中了对象。而后的事情繁复铺张,提亲、走通、订婚、送嫁妆再结婚,和嫁亲生女儿一模一样,亲事做得体面风光。杏芬结婚后,小倆口不愿待在乡下,在县城里租房打工谋生。杏芬在一家银行里当清洁工,男人是光鲜百家的漆匠。
江南农民关心境的是儿子和面子,世代居住的房子是最大的面子。他们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大半花在房子上。家里添了个孙女,老秋伯心里高兴,掏出了积年的私房钱,建造了六间正屋两间厢房的新居,白墙黑瓦,高高敞敞,场前小河,屋后竹园,全乡都数陈家的房子气派。那时候,村里自来水、电都通了。一向节俭的明珍在客堂间悬一盏60瓦的大灯泡。晚间,邻居来串门喝茶,亮堂堂的灯光下,几个老汉摇头晃脑,啧啧称赞陈家不容易,房子盖得村里独一无二。老秋伯听了像喝醉酒,满面红光。
时光过得飞快,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老秋伯去世也好几年了。乡下开始兴建楼房。陈坤荣夫妇不甘落后,倾毕生积蓄,流血流汗忙了几个月,把六间平房推翻,建成了六上六下的两层楼房。他们的两个早已成家的儿子各分得一半。屋后的竹园也一分为二,当中拉一根草绳,东边归大儿子,西边归小儿子。给儿子娶了老婆分好家,老俩口一生的使命完成了。新楼房里没有他们名份,寄住在楼下小儿子家的一间空屋里,另搭了一间小厨房,分灶吃饭。老秋伯去世后,这户人家没有了主心骨,一家人分成了三家人。
陈坤荣一生辛劳,近年来这个年轻时威振十里八乡的壮汉已像一头形销骨立的老牛,百病缠身,几次住院治疗;费用动则成千上万,老俩口的积蓄化光了。农民最怕生病,虽然农村也有医疗保险,但大半要自己承担,而且是先付后结算。两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不肯掏一分钱。建洪是个电工,收入一般;建良是一家小五金厂的老板,有钱有车。亲爹重病在身,老母亲白发苍苍,弟兄俩装聋作哑,视若无睹。倒是杏芬孝顺,煲汤送菜,嘘寒问暖,日夜侍候在养父病床前。村里人都讲明珍有眼力,领养的女儿亲热可人,比亲生儿子有良心。
回城已经三十多年了,每年冬天我和老牛都去乡下探亲。陈家的婚丧喜事,盖房子、生孩子,我们回回到场。乡下已非旧时景象,路好了,水泥路四通八达;车多了,小汽车东窜西跑;楼房如雨后春笋,一家比一家漂亮。然而,小河水绿得发黑,什么也不能冼;家家不养鸡鸭兔羊,养多少偷掉多少。最让人伤心的是,乡下的民风跟这世道一同变坏了:村里的老年人大多老来苦,粗茶淡饭,愁眉苦脸,口袋里没零花钱,怕走亲戚怕生病。儿女们都有儿女了,越小越宝贝,老人是累赘,越老越讨厌。媳妇不骂婆婆,这户人家待爹娘就算不错了。
老牛姓虞不姓牛,老牛是大号。我和他是几十年患难之交,不是兄弟,胜过亲兄弟,肝胆相照,无话不说。但我俩心里都藏着一句话,心照不宣:陈坤荣夫妇俩百年后,我们再也不去乡下了。
二00八年十二月于萧萧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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