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以前没有乡下亲戚,在农村待了几年后有了一门亲,就是我们的队长陈坤荣家。数十年来,从陈坤荣的祖母,到他的重孙,我幸逢了陈家六代人,可谓有缘。1968年夏天,那时人们的头脑不是麻木就是发烫。我和老牛见报上说北京学生都去内蒙插队,立马写信给北京市政府,坚决要求去内蒙。北京市政府回了信,说革命不分远近,要听从当地政府安排;于是就去了离县城四、五十里路的高塘乡小陈庄当农民。到了乡下,我住在生产队长陈坤荣家,老牛在隔壁严家,一年后生产队给我们盖了三间稻草顶的房屋,我们才开始独立生活。
陈坤荣人高马大,浓眉大眼,活脱一个黑脸周仓。他寡言少语,干活冲在前面,种庄稼一把好手,样样农活拿得起放得下。他的小腿肚上青筋暴凸,像一团扭扯的蚯蚓,是挑担憋出来的。十年前开挖太湖支流娄江,河工摆擂台,一担河泥四百来斤,他一步一挣从河底挑到岸上。河底河岸,成百上千个河工黑压压一片,掌声雷动,没有一个敢站出来争高下。他当队长,安排这安排那,人人听从;其实,队长性子最好,从不和人争闹;在家里也是样样听老婆的,一旦喝了两杯黄酒,就是个笑脸弥陀,嘿嘿嘿嘿,什么也不说,光知道傻笑。
陈坤荣家好风水,场地开阔,好大的一个宅院,屋后一大片苍翠欲滴的竹园,宅前垂柳成荫,小河流淌。乡下的房子白墙黑瓦一个版式,朝南三开间七橹头房,客堂居中,两旁卧室,另有东西两大间厢房。东厢房是厨房,客堂间大门洞开,一家人吃饭会客都在这里。队长夫妇俩和曾祖母分别住在东西卧室,祖父老秋伯和两个孙子住西厢房。我在客堂间靠西墙搭了个铺,躺在床上,屋顶梁椽历历可数。东北角高处有一个偌大的木制神龛,严家的祖宗牌位井然有序。那时水电都没通,夜里,屋后的竹园风声簌簌,我蜷缩在被窝里打手电看小说,偶尔抬头,总觉得那黑乎乎的神龛里似有动静,心里惊悚,赶紧蒙头睡觉,恶梦连连。
队长家四代同堂,88岁的曾祖母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孙秀娘,一位小脚伶仃的白发老太太,慈祥可爱;年近花甲的祖父是众人口中的老秋伯,模样古怪,说话结巴,笑话不断;两个曾孙:哥哥建洪,弟弟建良,都是小学生。队长老婆里里外外一把手,冼衣做饭全是她操劳,客堂里有一台织布机和一台纺纱机,雨天不出工,不是纺纱就是咵嗒咵嗒地织粗布。她还是一个上海小孩的奶妈,田里忙着农活又常常急匆匆赶回去给孩子喂奶。曾祖母留守家里也不得安宁,颤巍巍地喂鸡扫地,还要嘘猫赶狗,怕吓了摇篮里的小孩。我母亲知晓了这户农家情况,说:曾祖母高寿,儿孙满堂,你碰上了一户好人家。
当年我一分不名,来日无望,陈家待我不薄,我遇上了勤劳善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我的床单、被单、蚊帐、甚或外衣脏了,都是队长老婆抢着冼;到了春上口粮紧了,他们全家吃大米和小麦麸皮相杂的麦粞饭,端给我的总是满满的一大碗白米饭。我把米饭端给曾祖母和孩子,都笑着推拒。陈坤荣父子俩爱点小酒,那家酿的米酒我也没少喝。那时的农民家里鸡蛋都舍不得吃,换零花钱用。严家有一条丈余长的小船,也叫麦叶船,老秋伯天天收工后划着小船去网鱼摸虾,所以,饭桌上鱼虾荤菜不断。老牛那边见天炒青菜、咸菜汤,麦粞饭吃得肚子发涨,我们吃饭时他来串过几回门,嘴上不吭声,眼睛里火星直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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