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椿坪游人云集，却无人同往仙峰寺，我独自去向高山峻岭。洪椿坪至仙峰寺三十里山道，山高坡陡，其间要攀援历来被游人视为畏途的九十九道拐。峨眉山三大陡坡，九十九道拐首当其冲。九十九道拐依山开凿，左盘右绕，长蛇般游弋于峰壁上，巉岩峭壁，危峰欲倾，看似山道到了尽头，峰回路转，又是一重险峰。我俯身崖壁，汗湿衣衫，气喘如牛而欣喜莫名，仿佛挣脱牢笼的灵猴重返深山，全身心地感受着峨眉山静穆时的雄浑壮丽，回望山林，佛国仙山莽莽苍苍，碧海波涌。陡峭难行的山道上我赶上了一队年已古稀的女香客。一位山民背着她们的包囊在前面带路，八位老太太手握一根粗麻绳，你拉我拽，步步向上。目睹人相扶相携，艰辛攀援，我肃然起敬。这一幕仿佛影视中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下午四时许，来至峨眉八大古刹之一的仙峰寺。初创于元代的仙峰寺门迎华严顶，背负长寿岩，群山环峙，林壑深深，因寺畔仙峰岩而名。仙峰寺海拔1725米，四围山高林密，寺院屋面覆以铁瓦锡板，苍藤古树掩映，万绿丛中银光闪烁，自古美称“碧海圭玉”。仙峰寺现有殿宇为清乾隆年间建筑，文革中寺内舍利殿被拆毁，幸存弥勒殿、大雄宝殿和一排僧房。大雄宝殿楹联云：“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峰头外布些慈云，常庇琉璃世界；愿人出孽海迷津，名场利薮，洞口前撑来宝筏，普渡亿万生灵。”仙峰寺西侧有一山洞，称九老洞，相传因轩辕黄帝登峨眉山向天真皇人问道，路过此洞，遇见了九位正谈笑风生的仙翁。清末潭钟岳名之为九老仙府，是峨眉山最为古老玄秘，深广莫测的岩溶洞穴。

“问九老何处飞来？一片碧云天影静；悟三乘遥空望去，四山明月佛光多。”仙峰寺庙号仙府，山迎佛顶，洞临九老，台接三皇，佛、道两教相存相融。寺院西边半里许耸有石柱六角亭台，名仙皇台，说是轩辕黄帝问道处。时近傍晚，仙峰寺热闹非凡，上下山的游客全似暮晚归营的散兵游勇，进寺庙无所事事，便四处戏逐游荡，将高山古刹搅得乱乱纷纷。庙里耽不住，我随一群游客去往九老洞。古洞高踞仙峰岩，下临黑龙潭，洞口藤萝倒挂，洞内黝黑阴湿，须持手电方能前行。我们踽踽行走十来分钟似到了尽头，前面岔洞众多，惟一洞穴高四五尺许，无人敢冒险了。有游客说九老洞深不可测，纵横交错，通峨眉金顶，曾有幻想成仙的信徒想一探究竟，持火把深入洞穴，一去不返。闻听此言，众人皆栗栗然。

夕阳西下，山林静寂。仙峰寺外台阶上坐一位枯瘦伛偻的卖茶老僧，一目眇然，愁对青山。二分钱喝一杯茶，我想和他聊聊家常。老和尚静如石佛，沉默不语。递上一支烟，他接过烟卷谢绝点火，但开口答话了。老人姓秦，81岁，重庆人，19岁出家仙峰寺，从未离开过峨眉山，也没离开过仙峰寺。文革间逼他还俗，无家可归。他还有个弟弟出家金顶华藏寺，几十年来音信杳茫。我问他前几年峨眉封山，庙里和尚怎么生存？他说峨眉山封不住的，年年香客不断，寺庙附近有山民村落，也常来送粮送菜。现在和尚每月有津贴了，但山上东西贵，不够化，所以卖茶水换点闲钱。老和尚最伤心的是仙峰寺不闻诵经念佛声，已不像一座寺庙了。我忽发奇想，问他能出家仙峰寺吗?老人王顾左右，呵呵苦笑。

天将断黑时，我在九十九道拐遇见的八位女居士到了仙峰寺。老太太一进大殿就去烧香拜佛。一众和尚送热茶煮斋饭，似迎亲人。老太太来自云南大理，餐风沐雨，禅心真诚，结伴朝拜峨眉山和梵净山。我对她们满怀敬意——胸怀真善，高情远致，心念所向，无畏生死，愿菩萨保佑她们佛心圆满，路途平安。仙峰寺供游人住宿，不供斋饭，饿得我彻夜难眠。躺在床上曾想过，仙峰寺远离尘寰，深山古刹白云飘荡，胜似道家洞天福地，出离人寰，当个守山和尚，无非一念间。然而黑暗里浮起老和尚愁容，哀哀戚戚，似在诉说高山深寂，佛门凄凉。夜深了，窗外传来诵经声，是老太太在楼上做晚课，她们的天国浩茫宁馨。喃喃之声轻缓平和，似歌似吟，宛若天籁梵音，清风般飘荡在高山林壑幽暗宁静的夜空里。

晨曦初露，我与洒扫庭除的老和尚道别，今日登金顶，要圆赏览云海、亲睹佛光之美梦。仙峰寺至金顶50多里路程，经过遇仙寺、九岭岗、钻天坡、洗象池、雷洞坪和七里坡。昨天已领教了九十九道拐的险峻，峨眉山三大险坡中的钻天坡和七里坡正在云端里等着我。山道漫漫，山风习习，一路前行，全似下坡路，都说仙峰寺到洗象寺一带有猴群出没，千岩万转也没见猴影，倒是下山游人不少，喧笑声此山起彼山应，声振谷壑。漫步山林，山道旁珙桐树蔚然成林，晚春时分逢花开季节，绿荫丛中珙桐花洁白如雪，山风吹拂，万千银鸽欣然飘飞，美称“珙桐翔鸽”。其时红日高悬，群峰灿然，远山密林中一座寺庙丹墙银顶，绿荫簇拥犹如瑶琳仙境，凝目良久方醒悟，梵宇琳宫正是“碧海圭玉“仙峰寺！

遇仙寺附近峰岩苔蔓丛垂，若长丝披拂，缕缕不绝，朝山信众称之为“普贤线”，说普贤菩萨挂长松萝于悬崖峭壁，引渡众生登临佛境。过遇仙寺，登九岭岗，峨眉险坡钻天坡陡峭壁立，1500级石磴直通苍穹，宛如天梯。钻天坡上的背夫个个黝黑精瘦，身负重物，步步攀援，气喘如牛。峨眉后山一集市名双水井，有公路通县城，每年春夏秋三季，他们背负粮油菜蔬从双水井登金顶，往返九十里，每次三元钱。跟着背夫登上钻天坡，坐落于峨眉主峰山脊的洗象寺面临深壑，四周翠峦叠嶂，高旷幽秀。洗象寺前面的明月池美称“象池夜月”，为峨眉奇观。“月出峨眉照沧海”，亘古以来李白吟咏的峨眉月高悬于明月池上方云空，澄辉霭霭，与人万里长相随，而今佛殿坍塌，寺庙荒废，明月池早已干涸了。

洗象寺海拔2070米，高山古刹，白云缥缈，传说因普贤菩萨驾临峨眉金顶在明月池沐洗六牙白象而名，其前身是建于明代的初喜庵。游人爬上钻天坡，见地势开朗，以为到了峰巅，心头欢喜，殊不知这里是峨眉高山区起点，离金顶还有三十里，沿途罗汉坡、连望坡、雷洞坪和七里坡石磴无数，崎岖难行。我们十来位游客如一列散兵穿过白雾升腾的冷杉林，古木森森，越往上走越冷风飕飕，寒气逼人。沿途雷神殿、接引殿等古刹俱已毁损。过了陡峭曲折的连望坡，即是威名赫赫的雷洞坪，相传危崖下有雷公洞、鬼谷洞、伏羲洞和女娲炼石的仙剑洞；此刻，远古仙真皆隐身于茫茫烟雾里。雷洞坪古代树有禁声铁牌，行人不得高声，否则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走过峨眉山上最长的七里险坡，我终于登上了大雾弥漫的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