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出门,匆匆向车站跑,伸长脖子等车,徘徊的等待,左顾右盼,很多脸色都像我的脸色,灰着,跟中信大厦墙上的灯光有天壤之别。看东站那头,迎面而来的车很多,我们需要的,不多,但没有人离场。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我们的那一班车总会开过来。我们等了很久,但我们仍是没有成熟,车停下的那一刻,我们都跑了过去,挤在一起,试图抢个先。没有谦让,没有微笑,没有提醒,有的,是车载电视里发出的声音,是别人讲电话的声音,是沉默,是冷漠,是观望,是每个人一肚子的心思。走走停停,红灯,堵车,事故,将心思切割成一段一段,每一段都能点燃火。然而,抱怨的是老妇人,说十几年了,还是堵。其他人千姿百态,或者熟视无睹,或者无动于衷,或者,这个时候,正好看广州的夜景。
广州有夜景,可是,不是下班的时候看的。下班的时候,我们走出富丽堂皇的门,就想走进另一扇门,远离诱惑。夏天,对,广州的夏天比冬天的内容丰富。夕阳在天,满城金壁辉煌。我在路上,我从海角楼走出来,回石牌的出租屋。我刚来广州,一条路线走了一遍之后,我就铭记在心,坚持按这个走熟的路线行走。因为要行经天河城、电脑城,路上很多人,老的小的年轻的,灰的黄的白的绿的花的,在路边看见人就说发票发票的,或者跟着抱着孩子的女人后面翻看她的背包的,无奇不有。98年,广州像一个行走的巨人,为了赶路,而忽视了很多细节。比如我们,广州只当我们是一个劳动力,自生自灭去吧。如果不走,扛得住,城管、治安都会想办法在你身上捞一点什么。最现实的就是钱,大家都没安全感,钱就成了发泄通道的通行证。没人说有钱就能畅行无阻,但没钱却是寸步难行。有钱的,没钱的,都不能阻止变化,从98年走到2000年,石牌桥的几块空地上都建起了高楼。落城的太阳被挡住了,建筑的影子落在我们脚下,我们无时不刻的在被提醒,这里叫异乡。尤其是看到那些窗眼里的灯火,把一个广州分成了无数世界,我才发觉吃灰尘的叫底层,那些光怪陆离的七彩霓虹,很暧昧,很诱惑,很神秘,很高贵,很令人眼花缭乱。我知道自己把持不住,所以我要远离他们。
一个人的孤独,是在群体中无处依靠才能感受到的。一车的人,人挤人,挤得能彼此感受到对方的体温,但是,我们的心相距很远。我们是一群刺猬,无论出入如何高级的写字楼,无论穿得如何体面光鲜,无论受过多好的教育,无论你来自那里,此刻,我们很不舒服,却相安无事。从第一次感到折腾的叫喊无人理会开始,我们就丧失了愤怒的勇气。我们接受了城市的教化,我们不再关怀社会,我们在撤退,从理想王国崩溃,从感性的激情里冷却,从现实的收获里学会媚俗。我想,不仅仅是广州,在每个城市生活的人,无论你是土着还是外来者,都在忍受一种内心被分割的痛楚。这不仅仅属于现在,每一次变革,或者我们每拥有一个心愿,我们就要做一次告别。台湾人说切割,香港人说分裂,我们大陆人说标签。是的,我们身上贴满了标签,地域的、财富的、职业的、家庭的、教养的……我们凑在一起,单兵作战,散兵游勇,各自为战,无论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但是,我们都在为寻找或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摆脱现在的困顿和局限。我们要发展。我们说出来,没说出来,认可,不认可,都在这条路上。只是我们经历了很多波折,堵车、事故、建筑的变化、电视节目等等,一次一次冲击我们一帆风顺的祈求。我们在变得麻木,我们需要一点什么刺激,从1998年开始,我就在想,我们需要刺激,就像抽象的经济概念一样,没有刺激,我们一样会萎靡,跌入深谷。当然,这15年,我们也没有少受刺激,股市、楼市、油价、肉价、学费、赞助费……像我们经过的路灯一样频密,我们扛不住,按捺住,毫无办法了,就割肉。15年过去了,我们还在,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但是,我们老了,我们的青春一去不返,我们的美丽,转瞬成了记忆,我们的退路正在荒芜,我们的去路前景扑朔迷离。这阔大富贵的广州,一直是我们的天涯海角……
15年,弹指一挥间,我们每天都在想明天,穷于应付,而这个时候,坐在这班车上,穿过魅惑的灯光和大半个城的时候,我突然静了下来,开始回味这15年的生活。15年前,我和一帮人从潮阳来的时候,对生活充满期待。真正能给人霸气的,不是财富,不是家庭出身,不是坚强后盾,这些都是心虚的人的依恃,给人霸气的只有青春。青春可以掌握智慧和魄力,18年后,又是一条汉子,只有年青人才敢这么喊。我们一无所有的就进了广州,石牌、冼村、棠下、永泰、火车站……我们能落脚的地方,我们认为有机会的地方,我们都一往无前。穷的日子,火热的日子,就像一页史书,很快就翻了过去,15年,现在的知交,跟15年一点关系都没有。当年的兄弟、朋友、同伙、同志,已经杳无音讯,留下的,是一张张疏于回忆而变得模糊的面孔。我们可以为了梦想聚在一起,当生活把梦想一个一个击破收拾,我们也就成了历史烟云,散在15年的各个角落里,再也无法凑在一起了。现在,世界末日、圣诞、元旦、春节都排好了队,狂欢?绝望?戏谑?嘲笑?按部就班?这一切我们已经经历了,现在,我们准备的是,如何安度晚年。我才四十出头,哎,生活让我悬在半空,我知道,一旦把一切都放下,我就垂垂老矣,会闭上眼睛。这让我感到沧桑悲凉,满车的人都无动于衷,各怀心思,这就是现实。
侧头看窗外,只看见一团模糊。这几天,广州一直阴雨,车窗玻璃在人们的呼吸和体温的干预下,一直密布着一层稀薄的水汽。我们看不见外面,一切因由在我们。我伸出手,肆无忌惮的在玻璃上抹过,我看到了外面的风景,看了千百遍,现在看起来,仍是那么平静、新鲜、神秘。建筑、灯光、行人、车辆、黑暗……这些真实的都不真实,他们都在流动、消失、变化。让人感到可以依靠的,是此时的感觉,是15年的努力、挣扎没有白费的感觉,这比窗外的世界都真实。15年,再过15年,我想,这个世界最真实的,不是这城市,不是财富,不是焦急隐忧,不是欢笑喜悦,不是成功失败,而是我们,人,只有我们才破除那些迷惑,在世界里看到没有包装过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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