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里，大货车碾着冰雪缓缓前行，到呼图壁了。我晕头转向，若不是驾驶员周师傅告诉已到了什么地方，我莫知所在。整整一天，我们的货车驶行在雪原上，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皑皑雪原是不容久视的，否则眼睛也会生疼。此刻，晃动在车灯强光里的还是蒙蒙白色、茫茫冰雪，如果周师傅告诉我已到了北极，我也信的。
　　
　　经历了今天冰雪里的长途跋涉，我真切地感受了北疆寒冬的严酷。早上，车发动不了，饶是伙房里的老李烧了一大锅热水灌满水箱；赶来帮忙的二郎气喘吁吁，和我一起用手柄拼命摇发动也不行。周师傅只能使出绝招，躺在车下用喷火枪烤发动机。折腾了足足一个小时引擎才有声响。上了路总该太平了吧，哪里知道更难受的还在后头呢！
　　
　　“东风”大货车的驾驶室视野宽阔，高敞舒适；我们三人坐着也不显得拥挤。但一开出厂门挡风玻璃上就满是冰霜，我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什么叫呵气成冰。气温太低了，暖风打不开，我们呼出的热气，玻璃上立即凝成冰霜。眼前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摇下一点车窗玻璃，张彬和我用笤帚，用抹布不停地擦前窗玻璃，累得身上都出汗了。周师傅是勉强看清路况驾车前行。他说，多亏今天风雪不大，刮大风雪话，不能走。但寒风凌厉呵，真如刀子，眼睛睁不开，耳朵、鼻子冻得不象自己的。走了总有五十来里路，到了福海，暖风开始微微吹了，我们才长抒一口气，把车窗玻璃摇了上去。
　　
　　我以为路上要走三天的，来北屯的路上，我们在石河子、克拉玛依各住了一晚，第三天才到北屯的。但这趟走新路，过克拉玛依后走沙漠公路，当晚就到了天山北麓的呼图壁，距乌鲁木齐只有70多公里了。周师傅说，这条路近多了，若不是冰雪天，车子发动时间长和路上难走，当天能从北屯赶到乌鲁木齐。他常走此路，知道那里可投宿，去的是建设兵团在当地的招待所，有停车场。这个招待所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忠心耿耿的守夜狗、不会结冰的酒和没有水的洗脸刷牙。
　　
　　停车场很大，有十几台车在这里过夜，雪夜里，还是觉得空旷无边。那栓在雪地里的守夜狗是条好狗，并不高大却令人生畏。这么冷的天，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里，一无遮挡；但见人影闪动或闻什么声响，它纵跃蹦跳，狂怒狂吠，若不是有铁链拽住，没人敢上前——无私无畏，忠心耿耿，让我又想起傻二郎。
　　
　　一帮四川人经营这偌大的招待所，管吃管住，端上来了大盘鸡、拍黄瓜和大盘的拌面。酒是伊力特，捧在手里我才知道烈酒是不冻的，那怕冰天雪地里。酒冰冰冷，喝一口呵，肚子辣得冒火，心坎冷得哆嗦。周师傅好酒，他也是四川人，但生长在新疆，快人快语，碰了几杯酒，已经喊我大哥了。他对杨厂长耿耿于怀，和我讲了好几遍，这老头不识人，武汉那趟送货没让他一起去。“我去，保险不出事！死也不下车！”他咬牙切齿地说，一肚子怨气。
　　
　　寝室是大房间，几十张床拼成两排统铺，没有电视机，走道中间有火炉；二十来个旅客，不少人已经睡了，还有几个在闲聊。周师傅轻声提醒我，晚上睡觉衣服卸了当枕头鞋不要脱。“不脱鞋！为什么？”——我闻所未闻。“什么为什么！有人拿呵！”他显然觉得我愚笨不可教。还有不可思议的是洗脸刷牙没有水！早上我冼脸后，把湿毛巾塞在保暖杯里，杯子放在背包里，没想到杯子里的毛巾会冰成一坨。我去洗漱，问一个四川老汉，洗脸间在哪里？有热水吗？“没有！”他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周师傅在我身后大声说：“去取雪呀！”边说边示范，到屋外双手捧了把白雪，嘴巴里塞了一大口，然后使劲搽脸。我目瞪口呆！
　　
　　位处乌鲁木齐和石河子中间的呼图壁，是个辖区辽阔的小县城；这边城的名称不吉祥，蒙古语的意思是“有鬼的地方”。周师傅告诉我，康熙年间，抽调军队入疆戍边。居住在盛京一带上千名锡伯族官兵和家属，跋涉几千里来到这里，他们在莽莽苍苍的天山北麓扎营，这里的牧区林木葱郁、水草丰美；没想到闹起了瘟疫，队伍折损大半。不敢再逗留了，他们拔营西去，回望这片美丽的地方，白幡招展，坟茔累累，全军大恸，悲伤地称之为：呼图壁——有鬼的地方。
　　
　　我躺在床上，又想起了这悲壮又凄美的传说，脑海里乡关烟川，人喊马嘶；出征未捷身先死，心系故土，魂飘异域，悲哉痛哉！万死投荒，前路茫茫，我感同身受，未免怆然。
　　
　　第二天上午，我们驱车往乌鲁木齐。5吨精短毛存放何处的问题上，我犯了个错误。我的想法是找毛纺厂办事处，那里有周转仓库。怕驾驶员听见，张彬用上海话对我说，那不是白去了一趟北屯吗，这些羊毛还仍在张政委的掌控中呵！他说把货寄放在他妹妹公司的仓库，春节后让他妹妹把这点货火车零担发回江南，我们什么也不用管了。她妹妹我见过，是兵团开在乌鲁木齐市的一家轻工产品商场经理，很能干，这次我和张彬到新疆，她请我俩去她家吃过一回手扒羊肉。我听了，觉得可以。殊不知这一念之错又让我中了这个上海人的圈套。
　　
　　一九九四年一月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