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圣诞节于她是一场扑天盖地、纷纷扬扬的大雪。 那时,冬天似乎特别得冷,风像锋利的刀片,贴着被冻得硬硬的路面,旋来旋去。而她又是那么单薄,衣服加了一层又一层,也难抵砭人肌骨的寒气,学校食堂粗劣的伙食,只能提供有限的热量。没有取暖设施的教室,门被六七十双手,不停地推开关上,夹杂着雪沫的冷风,也趁机粗暴地闯入,掠走了身上本已不多的暖意,终于她的手冻僵了,打着颤儿,握不住笔。于是,她呵着手,轻轻跺着凉透的脚,从高高垒起的书堆中,抬起疲倦的眼睛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发呆,心中只有绝望和迷茫。不知道天什么时候才能放晴,冷的罪,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为止,不知道冬天为什么这么漫长,时间的脚步又为什么挪动得如此地慢,不知道欠的作业什么时候才能补完,甚至不知道活着的意义。 雪好象永远也不会停似的,刷刷地下,似乎把天上所有的云彩都撕成了碎片,狠命地往大地上倾倒。漫天漫地的白色,既漂亮又冷酷,她叹息,何必以短暂的美丽来掩饰大地丑陋的真相呢。望着那被践踏得肮脏的人行道,她皱着眉头,简直不愿意踩上去,但还必须踩上去。 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宿舍,简陋的宿舍拥挤不堪,不大的空间全被双层铁架床占满,永远潮温的空气,弥漫着香皂味儿。下雪天,地上全是沾了泥巴的鞋子和雪水融化的脚印子,半床被子半床书,唯一好的是少女们活泼轻脆的说笑声,青春红颜是唯一的慰藉。她钻进蜷曲起来暖了半天也不会热的被窝,闭上眼睛,坠入灰色的梦里。 圣诞节,中午,父亲来看她,接她出去吃饭,校门口,有人揣着袖子,在卖冰糖葫芦,草把子上一串串珊瑚般红艳的果果,在雪景中显得格外醒目惹眼。父亲走过去买了一支递给她。她一直没有说话,拿着冰糖葫芦,久违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嘴角却不由地弯了起来,她一下子觉得自已很小很小,原来她还不过是父亲宠爱的小女儿,扑天盖地纷纷扬扬的雪也似乎温暖美丽起来了,象羽毛一样轻盈地落在她的发丝上,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凝结成了一些细小的水钻。 灰黯的季节最终隐去,成为整个青春岁月里最冷淡的一笔。而她也终于长大,手开始被他牵在手里。 那天晚上,打开房门时,他说,别动。转身去按下了一个开关,顿时房间笼罩在一片淡蓝色的光晕里。那是两盏他自已制作的艺术玻璃宫灯,平时放在书架顶上,看起来很普通,现在忽然点亮,剔透玲珑,漂亮极了。房间里的人和物也都朦胧起来,漂浮在梦境一般。他微笑着拥她入怀,说,过一个蓝色的圣诞节吧。甜蜜羞涩地对视,接吻。从墙上取下那把老吉它,调了调弦,他铮铮琮琮地为她谈一首刚学会的歌曲。 走至窗前,望着外面白雪皑皑的广场,她忽然心血来潮说,一起去玩雪吧。 象两个孩子,在雪地里追逐嬉闹。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挣脱开他想为她暖热的手,滚着一个大雪球,累得额头上直冒汗。雪不紧不慢地下着,粉妆玉琢的世界,童话般的洁净,象一块刚做成的奶油大蛋糕。高楼,近树,篱笆,稀稀落落的行人。远处,万家灯火,一片璀璨。 回到房间里,炉火正炽,茶水滚烫,电视里播着热闹的晚会,那蓝色的玻璃灯兀自温柔宁静地望着这一切。一时间,她忽然有了做这间房子女主人的梦想。她知道了,冷的并不是雪,如果有所爱的人相伴,如果有一间温暖的房子在不远处等着你,落雪,其实是件美丽的事。 幸福的日子都是相似的,相似的日子总在不知不觉中流去。当又一个镜头摇过来,落雪的日子,出去玩的时候,一前一后,他已经开始牵着儿子的小手,她牵着女儿的小手,无意中滑了一下,他就把她的手也牵了起来。 看着他快乐地跟孩子们打雪仗,她大声地笑着,不时躲过袭击,或陪被击中的人一起尖叫,一边弯腰飞快地帮孩子们团雪球,还要接不断被扔过来的围巾、帽子,手套和外衣,这些温暖的有着她熟悉的味道的衣物,被她紧紧抱在怀里,连心和嘴角的笑意也暖了起来。她的红色羽绒衣在雪地上,象一支开得正艳的玫瑰。雪已停了,初晴的天空蓝得晶莹,醉人。 圣诞节的傍晚,驱车去市区吃晚餐的路上。两个宝贝暖暖和和漂漂亮亮地坐在座位上,手里摆弄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圣诞卡片和玩具,她和他轮流给孩子们讲笑话,又一起开怀而笑。静下来的瞬间,偶尔一刹那的回首,那些逝去的年华并没有让她有什么留恋,她觉得,最愿意过的日子就是这样,恬淡地,快乐地,和她所爱的人一起慢慢变老。 转过脸,悠然地透过窗子欣赏着公路两旁一晃而过的雪景,那绵延的温柔的白色,象一件梦的衣裳,好个玉树琼枝的琉璃世界。现在的冬天似乎真的没有以前那么冷了,暖冬,真好。有雪,真好。那一刻,许多年前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终于停止了,连那些年一直浸到梦中的寒意,也已渐渐褪去。记忆深处,独有圣诞之夜那两盏蓝色的玻璃灯,仍在温柔宁静地闪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