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月,总是将人统统打回柔怯,任你怎样的豪情或坚强。常见人或在月下长吁轻叹,或思亲念故,或唏嘘感触,尽是温情无比。
今天我又见到那样一轮圆月了,硕大如盘,明晃晃地悬着。记忆深处总是有那样一轮月,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到适时相仿的情景里,便忽啦啦一下子涌上来,胸中就满是无可明说的柔情。生平第一次对月的记忆,是幼时初懂人事时。那时父母为了生计,常做些夜间劳作的营生,将我放寄放在邻居家中,常常是在我熟睡之际,一觉醒来,就不知身在何处了,然后便在别人的家里落寞地哭。终于有一次,破例的在路上醒着,被父亲用童毯裹抱着走。毯子的间隙正对着脸的,就是那样的一轮月亮,这样的圆且是大。月亮在父亲行走的微微颠簸中也微颤着,温情地教会我对离别的怅然,见证着童年里被放逐的时代。
阴历的八月,已凉意逼人,秋风里渐进的有了一种渗入心骨的戚清,每过处,直透过衣刮进心里去。能给予温暖的,不过是能远望见的家中昏黄的灯火,让人要急迫迫地想要回去。想起每年的中秋,家人倘能在一处,总要热闹着。百果、五仁的月饼,吃是不喜的,图着应节。煮一大盆的南瓜,冲几杯糖水,再摆上糖果糕点水果之类。整齐地装好盘子,在阳台的小桌上排着。照例是先要祭过月才能吃的,心里恭敬地请让着月里的嫦娥,一边与馋嘴的妹妹嬉闹,缠着父母说月亮的种种故事。常常的,便有了一种恍惑的不真切。
却如今,不再是那个父母即是天地的孩子。那两个人身形开始佝偻,黑发间烁着银丝。母亲开始一日比一日罗嗦,一遍遍地历数着我和妹妹成长中的琐事,一遍遍的重复。说起我三个月大,母亲买了两个桔子,看着我心里想:什么时候会自己吃桔子呢。说起我那时候老是被父亲托在手里走来走去,母亲莞尔地笑着:托在手心里的这个,已经是这么大了。然后又说及妹妹的娇气,语气里是同样的完完全全的宠溺。母亲很执拗,脾气很不好,会骂人,骂很刻薄的话,但她现在已经不能象小时一样把我按住狠狠揍一顿。我忿恨地说:你以前为什么老打我?我都记得呐。可我眼前的母亲,矮瘦的母亲,满脸老年斑的母亲,曾经美丽过的母亲,我抚摸她松驰而温暖的皮肤,我说:妈妈,我还记得呐,可你为什么却一下子老了?父亲开始在处事上开始昏迈不清,免不了的有时会要去说他几句,近来竟常常对我与妹妹露着讨好的神情,这是那个在月夜下抱着我的人,曾经把我托在掌心里的人啊。老了老了,他们在这样一天天地老着。那曾经庇佑着我的整个世界,原来也是这么的脆弱。我恨不能去抚平他们的皱纹,用我的年轻去激起他们勃勃的生气,可是我做不到。夏之荣华后的,必是秋的萧瑟,我不能阻挡自然的规律。可是,可是我能无视自己的生老病死,无视自己困苦磨难,可是我却再不忍睹他们新添的一根白发一条细纹,不忍睹。
我们也会老,在许多年以后,在这之前,我也会成为某几个人的天与地。可是当我老的走不动了,当我举手投足都颤巍巍着,我是否还会是他们的天与地?
中秋节送给我的父母及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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