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几乎满世界都在下雪。

    北方自不用说，早就下得不要下了，就连越来越少雪的江南，也许是看着农历年都近到眼前了，再不下，这冬天就错过了，雪们也开始扭扭捏捏地飘下来。杭州、四明山一带，这两天都是一片梨花白，冬天一下子像模像样起来。唯独我所在的城市，没有一朵雪花的影子。昨天中午赴同事的约请，去豪食汇吃饭，撑着一把伞在街上走时，听见细细的雨丝打在伞上的声音有些沉，便伸手到伞外去接，这才发觉，这座城市居然也下雪了，只是雪夹在雨里，下得无痕无迹。

    还是十一月初，就有北方的朋友给我手机发短信：我这里下雪了，外面真好看啊。那时我正穿着薄薄的裙子过人行横道，我看见从对面走过来的两个小伙子穿着短袖T恤，衬衫各自甩在肩上。我就边走边给那位朋友回信息，我说真羡慕啊，我这里正是你的夏天呢。朋友又回复过来，说那你替我过夏天吧，我替你把冬天过了。我说这个交易看起来不错，但是，我的四季里需要一场雪呀，你知道么？朋友再没有理我。我想，他肯定是忙他的去了。谁知到了晚上，我又收到他的短信：你要的雪我发过来了，铺天盖地下在你的邮箱里，去看吧。我迫不及待地打开邮箱，果然有他的邮件，点开来，整个一白色世界，城市，乡村，河流，山野，全被厚厚的雪盖着。朋友在附言里说，：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来回驱车二百余里，拍下了这些不同地点的雪景，你还满意么？

    我怎么会不满意呢，雪，无论下在哪里，都是好看的。

    前天，跟九江的翰在QQ上说话，她说梅，我这里下雪了。我说好看吧，她说嗯，真是好看，可是我如何留住它？我说笨呀，去拍下来，然后发给我看。她如梦初醒，只“唉呀”一声，就一咕碌下线，再见都不说地跑了。可是，两三天过去了，我还没看到九江的雪翰的雪。因为，我们还没有时间在空中碰到。

    我知道，九江也是难得见雪的，但愿这个冬天的这场雪，能令翰感到欢喜。

    一个人，如果能活到八十岁，算他从五岁开始有记忆，那么他有七十五个冬天。如果他每个冬天平均遭遇三场雪，那么他一生可以看到两百多场雪。我说的这个人，不能在北方以北，那样没法算了，也不能在南方以南，那是不可能下雪的地方，他只能在类似于我所在的这种不南不北的江南地带，每年也许都能遇到雪，但次数绝不会多，这样就每个冬天都有些念想，每一场雪都值得珍爱了。如果这两百多场雪都能给他带来快乐，都能被他珍爱，那么，这个人会不会觉得这一生，真的是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时光的呢？

    我小时候的天，似乎比现在爱下雪。记忆中，冬天刚到，就开始有雪了，而且一场接一场地下，下得比被子还厚，往往这一场雪还没融化、消失，另一场雪又来了。因为处在一个贫穷的年代，没有太多御寒的衣服，所以尽管也爱雪，却不希望它没完没了地下，怕融雪时那种刺骨的冷，怕雪水凝结成冰后，上学放学的路上要连滚带爬。那时候，爱看的并不是雪落在地上的样子，而是它飘在空中的时候的情景：一朵一朵，一团一团，漫天飞舞，像谁在看不见的高处吹一朵硕大无比的蒲公英。偶尔，等雪停了，也会去堆一个分不清性别的雪人，或者找几个同龄的孩子打打雪仗，但总玩不了多久就会被各自的大人叫回屋去。

    在物质匮乏的年月，诗意也是营养不良的孩子，经不起人的消受。

    少年时最美的一场雪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伴随着这场雪的降临，我少女的情窦被悄悄打开。

    大约是十二三岁，我遭遇了一本叫《林海雪原》的小说。这本充满革命英雄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的、描述特殊年代特殊生活的小说，不但史无前列地激发了我对于英雄的崇拜与向往，而且突然让我感觉到了人内心深处还有另外一种无比美妙、无比快乐的感情，这种感情又被称作“爱情”。担任我“爱情”启蒙老师的，是小说里那两个叫少剑波和白茹的人。

   “少剑波冒着越下越大的雪朵，走来这里，一进门，看见白茹正在酣睡，屋子暖暖的，白茹的脸是那样地红，闭阖着的眼缝下，睫毛显得格外长。两手抱着剑波的皮包，深怕被人拿去似的。……她的红色绒线衬帽已离开了她那散乱的头发，只有两条长长兼作小围巾的帽扇挂在她的脖子上。她那美丽的脸腮更加润细，偶尔吮一吮红红的小嘴唇，腮上的酒窝微动中更加美丽。她在睡中也是满面笑容，她睡得是那样的幸福和安静。两只净白如棉的细嫩的小脚伸在炕沿上。

    少剑波的心忽地一热，马上退了出来，脑子里的思欲顿时被这个美丽的小女兵所占领。二十三岁的少剑波还是第一次这样细致地思索着一个女孩子，而且此刻他对她的思索是什么力量也打不断似的。”

     ……

    “他内心骄傲的不能抑制，他自语着：‘什么是女英雄呢？这是多么美丽的青春啊！’”（当然，这些情节不是我现在背出来的，是我在写这篇文字时从网上搜索出来的。但那时我肯定能背得出，尤其是那句“什么是女英雄呢？这是多么美丽的青春啊！”是从读到的那刻起就铭刻在记忆里了。）

    即使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描绘出我当时读到这些情节时的感受，羞涩、甜蜜、激动、担心，种种种种，似乎都有，仿佛一个早恋了又怕被人知道了要遭到责怪的孩子，仿佛我就是白茹。那本小说我已忘记是从哪里得到的，应该是知青借给我哥的。总之，我藏起了那本书，就像藏起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笔不能让外人知晓的巨大的财富。我把书压在床单下面，趁大人不在的时候就偷偷地看上几页，即使我后来已谙熟书中的每个细节，但我还是无法把心从《林海雪原》里拔出来。

    作为一个旁观者和参与者，我就这样在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虚无的世界里完成了我的初恋。更确切地说，是完成了对雪之世界的诗意的认知。

    然后，我的冬天的雪就渐渐地下得少了。

    是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意识到冬天难得见到雪的？是在人们开始谈论暖冬、污染、全球气候改变的时候吗？或者是在我真正进入了初恋，想要与那个人牵手走一段路看看雪地上两行并排延伸的脚印、却总是等不到一场大雪的日子？

    无论如何，雪就这么离冬天远了，离冬天的生活远了。尽管我一年更甚一年地对它充满期待，它还是未曾如我所愿，有过一次惊心动魄的造访。

    近几年最大的一场雪好像是下在０５年的３月。那一年，大洋彼岸的一位朋友染上了重症，言语间时时流露去日无多的忧伤。因为信仰，我对死有别的理解。可是他的忧伤还是感染了我，那段时间，我几乎要被一种莫名的悲怆压得喘不过气来。有一天，我坐在电脑前，想写点什么文字排解一下心绪，突然窗外就有人喊，下雪了，好大的雪呀！我听了心里一动，却坐在椅子上并没有起身。我想，整整一个冬天都没有一片雪花，总不可能都快四月了，来一场浩浩荡荡的春雪吧。然而，这座城市六十年不遇的一场春雪就是在那一天降临了。雪大朵大朵地从下午下到第二天早晨，积雪的地方几乎有半尺厚。

    这场意料之外的雪让我心情舒畅了不少，似乎心中的块垒和郁烦都随着这场大雪飘散。那天，我写下了一首题为《不离不弃》的诗，送给那位身患重症的朋友，其中有一节这样写道：

你是终究要归来的呀

    六十年不遇

    江南居然下了一场  美丽绝伦的三月雪

    这已经是一个轮回了

    我们必得有一次惊心动魄的聚会

    我青梅煮酒 你脱胎换骨

    与其在幻想中抚摸春天

    不如 踏雪归来

    没有一场雪能被时间留住，但诗歌留住了它，同时留住的，还有那些与雪相关的心情与往事。

    05年，我还写了另一首与雪有关的诗：《一场雪承不起冬天的轻与重》。在这首诗里,我是那么地对雪怀有强烈的渴望，却又那么茫然失措：

……

    从来没有圆满

    眼睛 总是比青春

    更容易出卖我们

    是谁 又何苦呢 要精心画下一个又一个圆

    惹你铺天盖

    唯有我 与一株纤细的树站在一起

    在风中一再弯腰

    弯成  一道弧线

    是的 我就这样圆给你看

    直到一个庞大的冬天

    举重若轻地 用雪将我

    彻 底 掩 埋……

    记得有朋友看到这首诗，给我留言：你要小心了，极端唯美主义者，就是偏执狂。我回答：请允许我在纸上建一个乌托邦吧，一个人的乌托邦。

    关于雪，我应该还有很多文字的，有些真的是实景，有的却是臆想。事隔多年，我却分不清哪一篇文字是实写，哪一篇是虚构。然而，有什么要紧呢？曾经来过的，也都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未曾来过的，也许正等在某个日子，只待一个机缘，就翩然出场。

    只是，我始终不明白，我为何那么那么地，想念着一场雪。难道潜意识里，我在担心全球被彻底污染到不剩一片净土后，雪也会成为恐龙永远从人世间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