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想写我的父亲。 昨天晚上,父亲打电话回家嘱咐我练字时,竟忍不住重重地咳了几声,语气也十分缓和。我不得不感慨,只是一次小小的感冒,父亲日渐衰弱与力不从心的窘境便自然地显露了出来。那么,岁月在父亲的身心上还碾过了多少痕迹,我真能视而不见么?
(一)
父亲是从崔健与齐秦那一拨人中接触到音乐的。对那个时代的父亲而言,音乐便意味着一把木吉他和一种外圆内方的吟唱。
犹记得小时候,父亲常把那把厚重的吉他抱在胸前,左手在弦间轻快地滑过,右手上下翻转,一曲壮阔的《上海滩》便能在我耳边响起。父亲的嗓音也极好,和着吉他的歌声就像一浪浪的潮水,让人无法忘怀。我总要依在父亲身旁,看着他昂起头,把目光投向很远的天边。偶尔还能从父亲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踌躇满志的笑意。
一直到后来,我也接触到了《上海滩》和许文强这个人物,又想着那时的父亲。也许,年轻的父亲也曾有梦。
而今,流行音乐对父亲的影响已在渐渐褪去。近些日子他所购进的CD,大多是些纯粹的器乐作品,甚至有些古典音乐。而今的父亲更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听歌。淡去了一日的劳累,让音乐在整间屋子回响,然后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身子前倾,两手托腮,两眼微闭,默不作声。有时候,这种状态会持续很久,甚至会让父亲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入眠。
原先那把老吉他父亲舍不得丢。而且尽管因为我的需要,家里又添置了两把高档吉他,父亲弹得最多的还是那把论音色,做工都相去甚远的老吉他。父亲常说:“那是一段记忆。”
如今,在技巧上,父亲的吉他技艺已被我抛在了后头。可父亲从音乐中所领悟到的一些东西我却永远也捕捉不到,也许是历练使然吧。
年少轻狂的梦终于消逝在岁月的光影里,如今的父亲更在音乐中寻求慰藉。
(二)
除开音乐,足球是父亲的另一份寄托。
九八年的世界杯,高卢雄鸡对阵克罗地亚那一晚,我和父亲却刚刚从客船上下来,在朝天门码头落脚。眼看开赛时间将至,我和父亲都不愿错过这势必精彩的比赛。于是一路打听那儿的旅店里能有电视看。一连走了好几里路,问了好几家,都被告知当晚暴棚。后来竟意外地发现一小区的两个保安守着电视等比赛。父亲硬是上前要求搭个伙。好在球迷的心总是相通的,他们竟允许了我们的冒失,还与我们分享了早就准备好了的牛肉与啤酒。那一晚,我与父亲更分享了一种激情与狂热。
然而,父亲那一代球迷毕竟是在中国足球一次又一次滑铁卢中成长并渐渐衰老的,因而许多隐痛是挥之不去的,特别是到了如今这个年龄,许多特征在父亲身上已开始凸显。
去年,中国为晋级德国世界杯所作的最后挣扎——迎战香港队牵动了多少人的心。
父亲特意准备了啤酒,牛肉和一杆小小的喇叭,尽管这些东西二十多年来从未给穷途末路的中国足球以任何帮助,父亲仍然执著。
然而一场冗长而失败的比赛实在让人无心享受。整个比赛过程中,父亲都没有起身动一动,只是专注而安静地看着屏幕,连话也未曾多说。
终场哨声一响,窗外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叫骂声,我也加入了其中,毕竟想发泄一下无端的愤怒。
只有父亲,做得安然。重重叹了一口气,关了电视后又收拾了没有开启的啤酒,并对我轻轻地道了一句:“有什么办法呢,又得等上四年了。”他说他想睡了,就在转身的一霎那,他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没让它滑落下来。
褪去了往昔的激情,足球更成为父亲默默守候的宗教。
(三)
偶然从老书柜里翻除一本旧旧的小册子。册子的扉页上很张狂地留下了一组文字,若非仔细琢磨,实在很难想象那会是父亲的名字。然而在册子的背面,竟又出现了一首娟秀的小诗:“我愿我是一本你从未看过的书, 翻了就不想放下;我愿我是一个你从未做过的梦, 梦了就不想再醒。”在那个年代,能有如此文风者莫不过汪国真了,而父亲的情感何时又细腻到了这层境地,倒真让我叹服。
面对着截然不同的两组文字,我仔细的对照了一番。竟发觉父亲那张狂的签名之中仍掩饰不住一股书生清秀之气;而总是那首婉转的小诗,仍能让人体会出父亲在年轻时溺入爱河的欣喜若狂。
我叫来了父亲,并轻轻地把本子递到了他的手中。父亲似乎已能猜到我要说些什么,便很会意地笑了起来。
那一刻,我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