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对浩瀚宇宙来说或许尚不足构成一个主题,但于我们短暂的一生而言,这数千个日日夜夜却足以铸就一段辉煌或是酿成一场浩劫----题记。
十一月下旬,落叶未尽。可冬天的脚步还是日愈紧迫了,接连数日冷空气迭然北来,温度骤降,滴水成冰。这样的坏天气不管在人的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能引起一场不小的混乱。
目的地其实并不算远,且这天的事务亦不琐杂,倘不为这劣日所扰的话他是很乐意独自驱车而往的。他喜欢在空气里穿梭,愈速风亦紧,愈缓风亦漫,这种随心所欲的感觉和快乐是一双亲兄热弟。
人算不如天算,天色越明,阴霾渐除,可风却反而愈烈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这一阵儿,树上的叶子便几乎掉了个精光。风愈甚,眼色也愈迷离。于是他不得不放弃了独旅。
公共汽车终于袅娜而来,不管在胜日还是这样的坏天气,她的行动总是那么从容,这种不厌不躁的态度惹人钦羡。随着人流涌入车内,一股温暖扑面而来,这种感觉和幸福差不多成了邻居。
这个城市并不是很大,却也生齿日繁,于是陌生的覆盖率也就越来越大了起来。果不出所料,在汽车驶出数站之后他并未遇到一个熟客。车窗外的风仍在肆虐着,却因穿不透这副铁甲的缘故便令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当然也不乏幸灾乐祸之态----私欲亦乃快乐的催化剂,且常常比通过道义的途径去获得快乐要容易得多。
汽车在行经一个人字型慢坡之后他才从一些繁杂的心事中回复过来,才突然觉得风对这四轮所载的坚壳并非毫无作用,顺风则速,逆风则缓,这突如而来的醒悟令他觉得饶有一番自得。车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人影散乱。风亦乘隙而入,又乘隙而去。他终于想起考虑到了这辆车的终点以后自己该如何行进。是转车么?还是徒步?虽然到终点以后离他的目的地只有一站之遥了,可毕竟感冒还在困扰着他的躯体和神经----这种近乎失重的状态需要通过某种保护措施来解决。
对于从容这种态度而言,时光是微不足道的。乘坐公共汽车在某种意义上说似乎比女人贴面膜还能令青春葆驻;又从某种意义而言,这种交通工具也是一台时光穿梭机,这是一个容易滋生回忆和想望的地方。
当那个女人从车门那里闪现,又恰好撞到他的目光的时候----他突然惊呆了。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令他魂牵梦绕了十七年的女人在此刻竟如从天降一般。
地震常常源于地核,心灵的震撼亦产自内心最深处。十七年的冰封雪藏突然地融化,那也是一种灾害。他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遭遇了一场迅猛的洪水,进退维谷,不知所措。
还好,那个女人自上车起便一直在顾自打电话,她并未注意自己的肺腑已为一道目光穿透了。
十七年了呵。
他突然想起一种叫“知了”的动物。为了破土一唱,“知了”要把自己深埋在地里恰好也是这个年数。难道真是巧合么?十七年前的分离难道也是一场蛰伏的开始么?
十七年的猗梦一朝而破,似脱缰的野马,他突然对距离没有了感觉。十七年的刻意忘记,其实还是为了记得。记忆突然重又成为现实,他愈发地踌躇起来。
那女人还在打着电话,却已到了他的背后。其实从那女人出现在他眼前继而又隐于他的身后,大概只有十几秒钟。然而这十数秒的微动却足以抵消亿万秒的思念,这种感觉身甚于幸福,也甚于痛苦,是清醒,也是浑噩----是一步登天,也是一场突陷。
从语焉不详的声音里他判断出那个女人终于注意到了他。
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还有两站便是终点了。这两站路便似浓缩了的十七年前的某段光阴,甜蜜而惹人忧伤。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梦外,恍若大梦初觉,又似南柯一梦。如果可以把这十几秒等同于十七年的话,那么这短短的几分钟又何尝不可以是几个世纪呢?他有点想明白了。
其实在他甫一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所以他一直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目光。目光是一种射线,只有一个端点。他知道自己只能选择前方,因为只有向前才能不致为消失而苦恼。
可下车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慌张,有些慌不择路,因为他在这场重逢伊始就一直在逃----虽然十七年前是那个女人有负于他。
防风打火机助他点燃了一支烟,却无益于他摆脱混杂的神思。他还是心乱如麻。
他急匆匆往前走,却又突然改变了方向。他转过身去,仿佛突然接到了某种指示,虽然另一个车站并没有他需要的方向----这种故意便叫做鬼使神差。
风依然猛烈地吹着,却吹不散两道目光的交会。他和那个女人终于四目相交。
那是一种凝固,也是一种释放。
只一秒钟。所有曾经的爱和恨都化在了这一秒钟里。
显然,那个女人的想法和他一样。
他俩还是各自走开了,仿佛从来也不认识,又像是熟悉得不需任何语言。
对于从容而言,时光是毫无意义的,不管是短暂还是漫长,终将为浩渺的宇宙视若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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