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冬天,又进腊月,年味儿越来越浓,父亲的祭日也越来越近了! 2005年的春节前夕,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去了一个无人陪伴的寂寞世界。从此,再回家,回到那个小村庄,我都见不到那个消瘦的身影了。那个病弱的身影我看到了难过,看不到伤心。半生操劳,一世病苦,我的父亲艰难的走完自己并不漫长的一生,松了手。 他不知道,不知道我一直是深深的爱着他的,我没有说过,甚至没有清晰的表达过。在去火化的灵车上,我一路哭诉,父亲,那时您还没走远,能听到女儿的声音吗? 如今,您离开我们四年了。四年来,我时时会想起您的模样。而您,还记得您的孩子们吗?如果您没有走远,您应该还能想起来看看我们。每天,我总感觉,高高的云端上有一双充满慈爱的眼睛在看着我,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走不出那目光的注视。父亲,那是您吗?您怎么能舍得那样决绝的离开呢?您不舍得,所以,您还在默默的看着您的女儿,那个自小就被您疼爱的女儿。 我还记得您买给我的小红帽,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里,戴着小红帽的我骄傲得象个公主。父亲,那抹鲜亮的红色是我快乐童年里最耀眼的美丽,哪怕到老,两鬓斑白如离世时的您,我心里依然还会记着那顶您用五毛钱买来的帽子和那个帽子带给我的欢乐。 如果不是特别的疼爱,您不会给我买来那样美丽的红帽子;如果不是特别的疼爱,您不会从小到大没有打过我一巴掌。 小时侯,我经常生病,那时生病的人都是在村子里找人打针。有一次,不知怎的针口发炎了,每天,您就背着我去十里外的梨园村找正规一点的乡村医生给我治疗。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季,清楚的记得有一天临出发前您用油布把我包裹好,自己随便披了个蛇皮袋,就走进了雨里,临走时还让母亲看看我身上有没有没包好的地方。 很多的事都忘了,只有那个瞬间还象发生在昨天,历久弥新。我常想,孩子生病时,父母是会毫不犹豫的把那沉重的负担背起的,而面对生病的父母,孩子们也能那样毫不犹豫吗?我无法原谅自己的是,您走时我不在跟前,而且,我轻信了医生的话,没有及时决定转院治疗,您的生命就在那乡镇的小医院里被庸医给耽搁了,也被我的犹豫给耽搁了。从此,我心里有了隐秘的疼痛。 每次听那首《父亲》,我都忍不住的难过, “人间的甘甜有十分,您只尝了三分;生活的苦涩有三分,您却吃了十分”, 那就是您啊,父亲。 我无法完整的追忆您的一生,很多的往事都是我所不知道的,但我知道您经历过的苦难比您的兄弟们多。您的情感世界里从来就缺少亲人的关爱,因为您的母亲不喜欢您,所以您更加孤独。少年时期的眼病毁了您的一切,被母爱忽视的疾病最终成了心灵上永难痊愈的伤口。您在一个模糊的世界里一走就是四十余年,我只有摘下自己的眼镜时才知道那样的生活多么令人郁闷。父亲啊,您却一直走在那样的生活里,因为近视镜对你来说根本没有用。 即便是有过舒心的日子,幸福和快乐也是不那么清晰的。 我们几个年岁尚小的时候您可能还感觉不到肩上的沉重,等到我们姐弟三个一天天长大,我看出了您背负着一家人生计的脚步开始变得吃力。这时,疾病也开始疯狂的咬噬着您并不健壮的身体。先是风湿性关节炎,一疼就是十几年,接着脑梗塞,因为治疗及时,有惊无险,而且出院后您的关节炎也好了。可是,最终,心肌梗塞还是硬生生的把您从我们的身边给掳掠走了。 清闲的日子才开了一个头,就结束了。 给您写挽联,我不想用书上的那些,我要自己来写,浓缩您的一生。“为儿女一生操劳忍病痛含辛茹苦 对亲邻不卑不亢怀慈心磊落清明”。没有特别工整的对仗,也不华丽,却是真实的概括。可是,大姑说,人已去,就不要再写的这么凄惨了,她给改成了“对亲邻不卑不亢 为儿女苦度春秋”。我觉得,她这一改才是凄惨了,苦度春秋,一目了然的悲惨人生。灵棚上,白的纸黑的字,触目伤心!父亲啊,这就是您的一生了吗? 前半生贫穷,后半生病痛,您的一生竟如连阴雨下的漏屋,阴冷潮湿,有斑驳的痛楚。这些痛楚,粗心的母亲体会不到,懵懂的弟弟们体会不到,可是,我知道。从您一直消瘦的脸上,从您偶尔茫然无措的眼睛里,从您经常沉思的表情里,从您过早佝偻的腰身和过早花白的头发里,我看到了生活的艰辛和艰难对生命的摧折。 人,再强大,有时候也是抗不过命的。那么倔强的父亲硬扛着把三个孩子安排好,却再也没有心力与之对抗了,艰难的日子没有击倒父亲,命运又派来了病魔,一个渐入老境的人,体力已经透支了,用什么去抵抗那些疯狂的恶魔?摇摇欲坠的茅草房能经得起微风细雨却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啊! 父亲倒下了,如风雨中的茅草房,象千百个老农那样,生命的章节在苦难上戛然而止。玉山倾,大厦倒,都有撼人心魄的悲壮力量,草房子的倒塌,只能让曾经和他相依为命的人心碎。 我的草房子倒塌了,我的心里从此有一滴擦不干的眼泪! 父亲不是大厦,却荫庇着我不受委屈的成长,那茅草房也一样是避风港,有清凉的夏,温暖的冬。 有爱的天空,就没有委屈。 记得初三那年去小姑家和表姐一起上学,那时都是自己从家里带馍,早上买些汤泡泡就吃了。我离自己家远,通常都是从小姑家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表姐翻脸了,不让我去她家。父亲得知原由只闷声说了一句,过两天我把麦子送馍厂,你就在那儿吃馍吧。那是雪后不久,父亲趁着路上结冻赶早来给我送麦子,然后还要趁着未解冻赶回去。28里凹凸不平的冰路,迎着刺骨的北风,后座上还有一袋麦子,父亲要怎样的小心才不至于摔下?我到近前看到父亲右手背上有擦伤的地方,血痕已被风吹凉了。他故作轻松的说,没有事,路上滑,不太好走,我怕口袋掉了去扶时擦破了点皮。我能想象父亲是如何吃力的走完这近30里的路,可是,我又能对他说什么呢那时?我什么也没有说,记在了心里。我无法忘记那天早上父亲立在校园松树下的身影,沉默,隐忍,却又那样充满力量,让我知道自己是有人庇护的孩子。 我是一个幸运的孩子,遇到开明的父亲,让我在求学的路上一直走了下来,虽然他支撑着那些学费很吃力。 当我因贪玩而只考上了大专时他依然高兴,因为我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让他觉得扬眉吐气。学费不够,他去借三分钱的高利贷。 十二年前一个临近中秋的早晨,我背起行李去异地求学,父亲在村口的树上挂上了一串鞭炮,点燃了心中的喜悦,而我听着身后的鞭炮声顷刻间泪流满面。 四年前那个天寒地冻的凌晨四、五点钟,我又一次泪流满面的晃出了家门,站在路口往黑暗里张望,等待着父亲从医院回来。那时侯,千门万户都还沉在温柔的梦乡里,我想起了父亲当年在这个路口上用一挂鞭炮为我壮行的情景。一样的曙色未明啊,站在这里的人却换了!都是离去,我去了还来,而您却一去不回! 我知道您一会儿就会被抬回来了,但您却再也看不到我们了。这个家,这个村子,这个即将睡醒的世界和您已没有了任何关系。您抛弃了快乐也脱离了苦难,对这个您只生活了57年的尘世松了手。 从此以后,您将被活着的人慢慢遗忘,从此以后,您就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文字里。 您平凡的一生没有闪光的地方,但我依然要不停的记述,哪怕记述的只是苦难和辛酸。这世界上有放旷豁达的胸怀亦有你那样敏感而哀伤的灵魂,您只是乡里的一个老农,但也有自己的做人原则和处世准则。您没有过谄媚的笑,所以让我也有了一副清高的傲骨;您用自己家的碗盛给老乞丐的饭,在我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善的种子;您故事里坚信“外财不发命穷人”的颜回让我知道,人可以穷,但要有志有节。 我喜欢这句话,要穷,穷的象茶,苦有一缕清香;要傲,傲的象菊,高挂一脸秋霜。这是您的心怀和形象,也是我的。因为,我是您最爱的孩子,我最理解您。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还愿意做您的孩子,哪怕依然生在贫穷的茅草房里!只是,我会努力让您不再受贫病的折磨,我要让您尝到这生活中完整的甘甜! 父亲,如果您还没有走远,您能听到我在生命的这一端的述说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