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在西方,英文译作Lover。可是,这个Lover的用法,也是有讲究的。中国人说“情人”,十之八九在书女孩子。即女孩子是男孩子的情人。 西方可不如此。他们的情人,是双向式。你是我的情人,我是你的情人;你拥有我,我拥有你。就像钱钟书《围城》里,引用了一首诗,说: “好好的飞金扇面上,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 情人呢,是双方的,不是我监禁了你的心,就是你霸占了我的爱。两个人是一样的高低,没有甲乙丙丁的分别。 情人之间,也是一种契的切合,谁也不是多的一方。你的情,丝毫不比他的多;他的爱,丝毫不比你的少。 情人的意思是双向的,还有一个例证。即,Lover ,可以指女性说,也可指男性说。英国社会的最大禁书,犹之中国的《金瓶梅》之劳伦斯著的《 若要在英文中选一词焉,与中国的“情人”同意,那么,不如用Mistress,或者Maiden 这两个词。在业余的翻译中,皆译作“小妞、“小姐”。可见,是专对于女孩子说。 情人在,情人节斯在。 钱钟书题字的中国英文读物《英语世界》(World of English)杂志,刊登过一篇关于情人节来历的传说。西方人作的,像历史,又像小说。 他说,传说中瓦伦丁是最早的基督徒之一,那个时代做一名基督徒意味着危险和死亡。为掩护其他殉教者,瓦伦丁被抓住,投入了监牢。在那里,他治愈了典狱长女儿失明的双眼。当 表达真爱之后,瓦伦丁从容就死。他死的何其感人,催人泪下。我们不禁感叹,然间原来还有这样伟大的爱情!这,正是情人节的魅力在所在。 人的思维,有时荒诞,有时奇特。时而,将痛苦、血泪、仇恨放大;时而,将欢快、喜乐、风俗放大。大而立节,立节而年年过。 譬如,耶稣基督受难的日子,给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而西方人信基督教的,非挂一根十字架不可。瓦伦丁死的慷慨悲歌、木叶萧萧,西方人不怜惜,又要大张旗鼓、打鼓吹笙,过一个热闹的情人节。这与瓦伦丁之寂寞地死去,相去甚远了。 情人节卖的最好,送的最多,女孩子最喜欢,花店存货最多,一年四季,老少咸宜,男孩子送女孩子最合适,女孩子持着时,最女人、最妖艳、最风流的花,当属玫瑰。 玫瑰,英文是Rose,在英格兰的人名中,叫Rose 的女孩子,生性漂亮,风姿绰约。甚至入了英格兰的谚语:If Jck is in love ,he is no judge od Rose’s beauty!译成中文,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Rose ,也是蔷薇花,是世界上最美的花。无数文人墨客,依据玫瑰,创作出了经久不衰的爱情故事。无论哪代人读来,无不唏嘘感叹。 英国人王尔德,写了一篇《夜莺与玫瑰》,一唱三叹,感人肺腑。 一个青年学生,喜欢上教授的漂亮女儿。他听说,只要有一朵红玫瑰,她愿意与他一起,在次日的晚会上跳舞。 他愁眉不展,心事重重,“但我全园里何曾有一朵红玫瑰?” 树上的夜莺听到了,以为“真情人竟在这里”!决心为他寻红玫瑰。 夜莺飞到花园,一无所获。来到草地上,当中站着一株艳美的玫瑰树,她看见那树,向前飞去落在一枝枝头上,“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我最婉转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的。” 于是,夜莺飞到日晷旁边那丛玫瑰上。她又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醉人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我的玫瑰是黄的。” 夜莺又飞到青年窗下那丛玫瑰上。 她仍旧叫道,“给我一朵鲜红玫瑰,我为你唱最甜美的歌。” 可是那树摇头,“我的玫瑰是红的,但是严冬已冻僵了我的血脉,寒霜已啮伤了我的萌芽,暴风已打断了我的枝干,今年我不能再开了。” 夜莺央告说,“一朵红玫瑰就够了。只要一朵红玫瑰!请问有甚法子没有?” 那树答道,“有一个法子,只有一个,但是太可怕了,我不敢告诉你。” 夜莺说,她不怕。什么法子呢?那树说道,“你若要一朵红玫瑰,你需在月色里用音乐制成,然后用你自己的心血染她。你需将胸口顶着一根尖刺,为我歌唱。你需整夜的为我歌唱,那刺需刺入你的心头,你生命的血液得流到我的心房里变成我的。” 这样的代价太大了,为了一株红玫瑰,却要以死换取! 然而,夜莺以为,“‘爱’比生命更可贵”。她决心以死了之。 次日,东方的天色蒙蒙亮白的时候,夜莺用心血染红了白玫瑰,它现在鲜红、鲜红,美丽极了。 日午时青年开窗望外看,“怪事,真是难遇的幸运,这儿有朵红玫瑰,这样好玫瑰,我生来从没有见过······”;说着便俯身下去折了这花。 他戴上帽子,跑往教授家去,手里拈着红玫瑰。 青年叫道,“你说过我若为你采得红玫瑰,你便同我跳舞。这里有一朵全世界最珍贵的红玫瑰。你可以将她插在你的胸前,我们同舞的时候,这花便能告诉你,我怎样的爱你。” 那女郎只皱着眉头,“我怕这花不能配上我的衣裳;而且大臣的侄子送我许多珠宝首饰,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草贵重。” 青年怒道,“我敢说你是个无情义的人。” 她便将玫瑰掷在街心,掉在车辙里,让一个车轮轧过。 女郎说,“无情义?我告诉你吧,你实在无礼;况且到底你是谁?不过一个学生文人,我看像大臣侄子鞋上的那银扣,你都没有。”说着站起身来走回房去。 故事的最后,青年学生在一片“爱好傻啊”的感叹中,回到房中取出一本笨重的,满堆着尘土的大书埋头细读,继续他的哲学和玄学去了。 王尔德这篇故事,写在一百多年之前。我们现在回忆那段历史,不免惊讶:“那样的年代,怎会产出这般美丽的作品!太不可思议了!” 其实,情人节完全无必要过的太凄惨,也可以一个人,穿走于大街小巷之中,茫茫人海之中;也可以和情人一起,手持玫瑰,在耳边说些喁喁的情话。浪漫一点,本无所谓也。 简之的情人节,也没有白过。何以知道的呢?有史为证。简之向来钟情于打油诗,从唐朝出来一个张打油,作的诗歌,老没正经,幽默诙谐,分外有趣。简之就叹说:“这岂不是古诗的高境界么?”不料,果然见我们的“国之瑰宝”启功先生,印行了一本《启功韵语》。仿照张打油的体例,一板一眼的做起打油诗来。不但作打油诗,连打油词、打油曲、打油文,一并作出来了。有趣的不得了,令人爱不释手、手不释卷。 简之的情人节,就靠打油诗过了。凡两章焉,都是精华。今天,在此公诸同好,赏鉴赏鉴。 第一首,写的很客气,是你情我爱式的对话体: “玫瑰花瓣, 表我热恋。 你说不要, 那可咋办? “玫瑰花红, 表我深情。 你说不要, 那可不成!” 翻成场景,是这个样子的:小伙子手持玫瑰,登上小姐的门,送给她。她说不要。小伙子傻了:“你说不要,那可咋办?”然后,又一次的送,她还说不要。这次,可不给客气的了:“你说不要,那可不成!我都拿来了,你总不好意思教我再拿回去吧?”结果呢,小姐儿从一脸正经,到一脸嗔笑,骂一句:“傻样!谁教你拿回去了!”幸福地接了玫瑰。好一个情人节! 第二首诗,可不来客气的,不来软磨硬蹭了。诗里的小姐、小伙子,不再温文尔雅:女人变成泼妇,男人变成大胡子脸,谁不比谁强悍?诗曰: “一个女人没人要, 两个女人真热闹。 三个女人一台戏, 戏里不可少曹操!” 戏里的曹操,奸雄也,大白脸也。在一群泼妇堆里,不可如在一群美女堆里。美女堆里,要的是小白脸;泼妇堆里,尺寸也要放大,放大,放大,要的是大白脸!曹操正合适。 职乎此,我们提倡,情人节里,单身的“情人”(从西方制,指男孩子,或女孩子而言。),可以不必伤春,不必悲秋,不必愁眉不展,深情惨淡。不必踽踽独行,大可横行阔步,趾高气昂,大可豪言壮语,大可窃窃私语。 如若情人节一个人过了,惨淡无比。那么,到了十一月十一号,岂不该大快乐、大喜庆了么?其实不然,据事实证明,情人节不快乐的人,十一月十一号照样不开了,他们真的失败的很彻底。 为了“挽亡灵于万一”,给大千世界以大快乐、大慈悲,特引李敖《传统下的独白》之第八篇《不讨老婆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之附录《不交女朋友不亦快哉(酸葡萄)》二十五则,以飨大众。文曰: 不交女朋友不亦快哉(酸葡萄) 不必巧言令色学哈巴狗样,对女友作讨欢状,不亦快哉! 可使他人以为我是个优良学生,不亦快哉! 不必三更半夜,爬起来对纸谈情写情书,不亦快哉! 不必绞尽脑汁,苦思财源,请女友上馆子,看电影,不亦快哉! 不必把衣服熨得硬如铁刷,而割破了“土壤肥沃”的颈子,不亦快哉! 不必时时刻刻手拿“照妖镜”“整饰仪容”,不亦快哉! 可不让思 可使少女以为我是个“理想丈夫”而穷追不会,不亦快哉! 不会被骂“呆头鹅”“大笨牛”,不亦快哉! 不必花钱买“情书宝鉴”,“恋爱必读”,闭门苦读,不亦快哉! 骑“铁马”上坡时,不必载着女朋友,上气接不了下气地喘叫:“没什么,不费力,不费力”,不亦快哉! 不必担心别人横刀夺爱,但可“横刀夺他人之爱”,不亦快哉! 不必茶饭不思,想尽奇谋,与别人勾心斗角,出风头,争女友,不亦快哉! 不必给小流氓抽恋爱税,不亦快哉! 不必为“出息”和别人动刀子拼“小命”,不亦快哉! 考试时,不必受约会的“惠泽”,而导致“满江红”,不亦快哉! 出游时不必抱女友的小弟妹,而尝到“甘淋”,不亦快哉! 不必花钱买一大堆的“贺年片”,不亦快哉! 不怕尝香蕉皮的味道,不亦快哉! 可公然谈论“哪家有女初长成”不怕身边“狮吼”,不亦快哉! 不必在女友的父母前装孙子,不亦快哉! 不必朝背夕诵:“你是我冬天的太阳,夏天的冰淇淋……”,不亦快哉! 不必在公园里望眼欲穿的等候芳驾,不亦快哉! 不必昧着良心去抚摸女友癞头的小弟弟,不亦快哉! 可写“不交女朋友不亦快哉!”而不怕被罚写“悔过书”,不亦快哉! (《新生报》副刊,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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