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拐角处,可以看到地面上一块空地。那块空地是荒芜的。
空地所在的地方原先是一间当做教室的宽大平房,平房在2008年的地震灾害中被严重毁损,后来就被拆除,灾后重建整体规划的时候,不知何故,这一块地方被空了出来。重建工程全部竣工,周边建筑物全部定位,这块空地越加显得偏僻,也越加显得空闲而多余,就这样被闲置下来。
房屋没有了,原先水泥抹光的室内地板如今完全处于露天之下。四年时间一晃而过。如今的地面竟被齐腰深的荒草覆盖得严严实实。种子的力量可真了得,在水泥地板细细的的裂纹中生根,长大,以至长到葱茏一片,曾经的人迹完全被淹没,这样的结局,应该是还原了几十年前甚至上百年前这片土地的本来面目。秋风催叶老,寒露濡籽黄。荒草的种子成熟了,招徕觅食的众鸟,每天早晨都要来这里喧腾吵嚷。
原以为那块地就要这样荒芜下去了。公有的土地,却被夹在许多建筑物的一个角落里,即便不能在上面修房子,也可以辟为花园或者绿化地带的,若要情况更好一些,也可以竖立一座古朴的亭子于其间,既成风景,又可供人休闲。但这些情景皆未出现,而任由那块空地自由自在地荒疏,越来越荒疏,的确是名实相当的一块空地了,同时也成了高大楼宇空隙里的一大块鸟儿的乐园。这样的结局,当然要归功于来无影去无踪的荒草的种子,那些种子是绝不以人的踌躇和冷漠而不予光顾的,它们身不由己地降临这块空地,谁也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来的,或者是风的吹送,或者是鸟儿的帮忙,总之它们就来了,并在那里生根、发芽,终于长成一片葱茏胜景。因其更加荒芜,也更加人迹罕至。偶然有贪玩的低年级学生对上课铃声听而不闻,一直忘乎所以地在里面玩耍,捉虫子玩,偷吃东西,但也好景不长,兢兢业业的校工最留意的就是这样的死角之地,孩子们就被呵斥,就被驱散,孩子们唯一的去处也只能是教室。他们战战兢兢地在教室门外喊一声“报告”,然后猜想老师的脸上写着的是春天还是秋天。
这样闲散,这样充满乐趣,毋宁说,这块空地是很幸运的。
可是,后来,有一天,空地上葱茏的荒草被人刈割了,一片狼藉的地面显得寥落、凄惨,仿佛刚吹过一阵狼烟,仿佛一场壮烈厮杀的血迹还未干。颓然倒伏在地上的荒草,酷似舍生取义的勇士们的尸骸。
不知道刈割荒草的人是谁,但大家都在猜想可能是校工,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刈割那里的荒草。难道是嫌弃那副情景太荒凉了吗?难道是那个场所太凌乱而有碍瞻观吗?难道有人需要那里的荒草吗?闲置的土地,自在的荒草,并没有对什么构成扰攘,为什么要被刈割,不知道。其实也不必知道,在人们的固定观念里,荒草一定要被刈割的。总之,空地上的荒草被人刈割了,空地上的情景可谓惨不忍睹,那副惨象自然引起基本的怜悯和同情,但也只能是怜悯和同情。被闲置的一定有被闲置的理由,被刈割的一定有被刈割的理由。这且罢了,又有一天,早上,经过二楼拐角处的人看见一缕飘摇直上的青烟,原来,被刈割的荒草又被人点燃了。
大概还有些潮湿,大概还在做着最后的抗争,被攒聚在一起的荒草冒烟的样子有些很不情愿,被人不怀好意地点燃以后,燃烧也很不充分,但毕竟被点燃了,除了有气无力地上升的青烟,还有轻微的“噼啪”声。不一会儿,燃烧的地方出现了一小堆雪白的灰烬,尚未点燃的那些,也无可挽回地萎蔫了,仿佛捐躯沙场的勇士未被掩埋。
由房屋而被废弃,由废弃而变得荒芜。对土地来说,荒芜,已经是逃离了功利的束缚、盘剥、压榨之后的一种纯粹的自然选择,是最无可奈何的选择,已经没有罪过,已经获得了不必承担任何附加义务的自由,但这自由却不是永远的绝对的自由,很意外,它们被刈割了,被焚烧了。其实,作为土地的责任和意义就是长出野草这样的活物,然后,春华秋实,夏荣冬枯。荒芜,作为生命的故乡最艰难、最廉价的形态,作为土地最基本、最平常的生机,实在没有罪过,实在无可指摘,却不能逃脱意外,不能逃脱被意外刈割、被无情地焚烧的命运。
肯定因为被割倒的荒草太潮湿,燃烧终于未能继续,熄灭了,也无人再重新点火,并且,其余的荒草也被人攒聚在一起,大概有等待风干的意图。本来,日晒令干的过程会更短一些速度会更快一些,但是,时下已是酣畅淋漓的秋天,多阴多雨也多风,风是唯一可以指望的“干燥剂”。可以想象,几天以后,割倒的荒草一定会干透,一定会像从古战场沉沙之中发掘出来的古代武士的干尸,或者像古代先哲的“木乃伊”,所不同的是风干的荒草不值得玩赏和研究也就没有收藏的必要和价值,它们很可能的出路就是被焚烧,被彻底焚烧,烧出一堆又一堆雪白的灰烬,要么在血色黄昏被风吹去,流落各处,落定之后,为土为尘;要么,在一场意外来临的雨中直接委身于泥。总之,无论怎样变化,荒草被焚烧之后都会变成新的土地,虽然它们的身量极其轻微,身价极其卑微,但因其成为了土地,并且是自由的土地,而自由的土地一定会长出新的活物,哪怕长出的依然是微不足道的荒草,却是足以展示土地活力的荒草,所以,作为土地总是有其可贵之处。除非土地遭遇了极端的变故,比如死寂的盐碱地,比如毫无生机可言的荒漠,比如火海,比如桑田变成了沧海……否则,正常的土地是不会沉寂的,它一定会鼓动一切还有活力的生命的种子,从这里勇敢地走出去。
下雨了。
从傍晚到次日上午,绵雨未歇。然后是接二连三的阴天,潮湿,无风,也有不时而至又悄然而逝的秋雨。天气渐冷,无论城市还是乡村,到处可见耀眼的黄叶,黄叶在雨中零落,在风中飘散,由槐,到银杏,到梧桐,再到石榴,它们按照各自约定的时间前来参加秋天的盛会。
“双休日”又过去了。
周一,天阴着。走过二楼拐角处的人,有人看到了那块空地。被割倒的荒草已经霉变发黑,比刚刚割倒的数日前显得更加潮湿。它们大概没有变得干燥的机会,也就没有被彻底焚烧的机会,它们就这样巧妙地借助于自然之力加入到自然的程序里去,并按照自然的节律开始平稳运行,它们在惨遭了被刈割的命运之后,并没有再次被焚烧,或者说,它们凭借自己的生存机制竟这样巧妙地逃过了一劫。
依然是雨。
在自然的掌股之间,一切都要归尘归土的,但在归尘归土之前,一切存在都要实现一个完整的过程,而事实上过程的完整与不完整,造化之力和自然之力都有所不及。比如空地上的荒草,本应有一个完整的生命过程,却比意外地刈割,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即便那些荒草不是被意外刈割,也会有其他的变故突然中止它们的生命过程,比如雷电之火,比如极端干旱,比如人为开垦,比如被意外掩埋等。自然是成就生命的基石,自然也是生命永远不会消隐的家园,自然之力却也是中止生命的不可抗拒的因素。自然很善于毁灭,自然也极善于拯救;自然善于破坏,自然也善于修复。强横却很渺小的人力的干预,又算得了什么?人的生命本身就在自然这个庞大的系统之中。荒芜是一种景致。从这个意义上说荒芜的景致也是适宜的生命自由成长的景致。因而,荒芜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荒芜,以及不知道因何而荒芜;荒芜也并非毫无意义,而要看构成荒芜的都是什么东西。如果是因为土地本身的原因造成的寸草不生的荒芜,那就是不可颠覆的荒芜,是真正的荒芜,比如土壤盐碱度超高,比如土壤长期中毒,然后,这样的土地上没有一点活物,那却不是荒芜,而是死寂。如果荒芜指的是长满野草,那也不叫真正的荒芜,野草其实就是土地生命活力的明确暗示,野草也是检验土地生命力的的客观尺度:最卑微的野草都能长到葱茏一片了,还有什么东西不能在上面生长呢?
雨停了。
荒草零落之后正在腐化成泥。被人刈割过的荒草的根部,新的草芽又长出来了,很青翠,青翠得让萧瑟的秋天显得不合时宜,但毕竟已经长出来、并且已经长得那样青翠了。人能刈割荒草,却不能彻底翦除荒草的整体生命,尤其是,人无法阻挠健康土地的好生之力以及严整强劲的自然节律。
劫后复生的荒芜的空地又要复归荒芜了,新老交接的时候,荒芜的景象是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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