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你共处在这生猛的时光里。在拆迁队还没有到来之前,我们一起喝掉这些残酒。
酒虽然不是来自一个叫茅台镇的地方,但它也有足够的劲力麻痹我们的神经,如果,我们还保持头脑清醒,我们一定会疯掉。所以,让我们选择烂醉。
烂醉在祖国最光芒的时代。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幸福,同时,为了响应上面的号召,我甚至可以感觉这是有尊严的。
当这个世道不能给我们带来幸福的时候,我们需要给自己幸福,尊严与幸福相同。年轻时,我一度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于是我就自用其才,我成了一个能够自食其力的人,虽然,干着叫“乞讨”这份活。当我在一个陌生人面前伸出我肮脏的手,我能感受到我内心生起的那股勇气,因为这份勇气的存在,我便感到活着的尊严。——我从来没有觉得到接受施舍的耻辱,那是因为我感到我被剥夺得太多了,如果,失去下肢还算不够,其实,有谁能够看到我心灵的残缺?
相比肉体,我觉得我被伤害更深的正是我的灵魂。在这个人人失魂的年代,谈灵魂多少是扯淡,比那“三个代表”、“让人民当家作主”更扯。谁都知道,这是一个谁都代表不了谁的时代,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给鼻子上脸、人人想帮别人做主的时代。我仅仅要求,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的破屋还能够存在,如果我不想入住云端的高楼。对于我这样一个四肢和灵魂都不完全的人而言,我更希望活在能够接触到泥土的地方。
爱泥土,正是我们这个农耕文化国度的底蕴。土地是稀缺的,所以,我珍惜着每一寸国土。看到那些滥用土地的喧嚣建筑物,我就变得生气。我这股气不断在心底压着,这使我的灵魂越发被扭曲,看不到世间的光明。这个世间的光明,更是多么地稀缺。虽然,街灯彻夜闪亮,但是你感到世道的温暖和光芒了吗?
2
不要在意刺眼的街灯将昏黄的光芒送进我们的黑屋,我们都是一些不需要光明的人。我失去下肢已经很久,其实,我厌恶了街头乞讨的日子。兄弟啊,你也需要离开你的修补行当,如今,没有谁在意丢弃一双半新的皮鞋。这是一个挥霍无度的年度,这是一个暴殄天物的时代,让我共同祝贺人类集体走向死亡的时刻。我期待有最后的审判——你相信最后的审判吗?
如果作恶得不到惩戒,人类是否会变得更加作孽?你看如今这个光鲜的世道,其实是多么的作恶!
来吧,喝掉这点酒。劣酒容易上头,我们要的就是眩晕啊!别光吃那油乎乎的猪头肉。别在意这祖先留传的破屋明天是否还能够傲立。让我们豪放地面对这一切吧,就像半世纪以前,我们的祖辈献出我们的土地。作为命数有限的生灵,什么是我们的永恒财富呢?
你相信这个人世会更好吗?你相信明天那些拆迁的人会变得善良?你相信上头荒诞透顶、迷糊人的承诺吗?你期待他们良心发现?你相信拆迁队会收手,相信他们会天使般向你嘘寒问暖?会轻柔地把你拥抱着放上轮椅?会推着你去沐浴晚风?去领略大海的波涛?去看天安门冉冉升起的红旗?兄弟啊,我比你更绝望地看待这个世道,正如,我曾经比你更热烈地拥抱这个世道。这个世道真的是用鲜血染红的?我英明的领导多么胜于选择国旗的颜色。
如今,一切都被魔鬼主宰了。我们的生命其实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正像我们藏身的房屋。他们一定会在明天天色未明时分赶来,也许不管我们是否还在酣睡。他们有着形体庞大的推土机,在炮火纷飞的战争年代,它们轻易可以成为坦克。如今,坦克要进攻民房了。
倚强凌弱,这是一个多么天然的年头,我感谢自然法则降临的时分,这是一个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米吃泥的时代,我们这些肢体和心灵残疾的人,确实到了应该被消灭的时候。
3
“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权没能带来黎民的万福”,我们生活在一个注定被施舍的年代。然而,谁创造了真正的人间幸福?不要去查阅历史上的某些遗言,从来就不存在真正英明的领袖,相信领袖犹如相信上帝,真正的圣人早已在千年以前离开了人世,没有谁能给我们带来万代祥和。即使我们灵魂和肉体一样残缺,我们依然只能信自己。
来,干掉这杯酒。也许,明晚我们只能露宿街道,或者被瓦砾所掩埋。我们感谢这酒肉时光,感谢这飘忽着灯光的酒液,感谢这油乎乎的猪头肉,感谢那些酿造酒液的人,感谢那些饲养牲畜、宰杀牲畜和烹制肉食的人。来,干掉它,虽然,没有太多的好菜。然而,在这样街灯昏黄的夜晚,酒是那样劲烈,肉是那样香浓。
不要去猜想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到来,不要想着如何去设置障碍?不要想到菜刀、玻璃瓶、木棒门闩、锁链和煤气罐,不要想着用硝酸和木炭熬制的东西,你天生不是军事家,不要想着对抗这世道。要学会和谐地处理事务,和谐地苟活下来,安享这个处处充满不平的狗蛋时光,为了这人间长存的酒肉,为了生猛而又黯淡的夜晚。
4
他们一定不会穿着警服来,你应该平静地看待侵略,不要幻想成为抗战时代的英雄,这注定是一场人民对人民的惨祸。兄弟,喝掉这点劣酒,让酒精赶快上头吧,让自己眩晕或沉醉,放弃清醒,不要一心想着寻求一个说法,不要教那个真,世道已经放弃了公平,你一个残疾跟谁去讲公理呢?哪里去讲公理?法院能独立公正地处理纠纷吗?我们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手掌下,这只手掌随时可能拍下来。
如果,你把自己当成人肉。炸。弹,也仅能“砰”的一声,血浆仅飞溅在十米范围内,水管一冲,你就流进了下水道。在那个臭气熏天的污秽中,你将化为蛆虫。
在你飞天或者入地的时候,他们的庆功宴一定比我们奢华得多,注定有八千八块一瓶的茅台,或者我们从未听说过的洋酒,燕鲍翅将取代今晚这油乎乎的猪头肉。他们在制造地狱之后,一定会活在他们的天堂里。兄弟,抛弃这破屋吧,让他们去占有,他们都是一些体面的人,他们是那些可以取消街灯、取掉水源、取消你行走道路的人。他们是这个世道的领袖。然而,他们——是人吗?
人是什么呢?人区别于动物究竟是什么?他们活得似乎比我们还像人啊?他们的灵魂比我们更完美,更胜于歌吟,更胜于创造和享用一切美好的东西。你在那举国财力修建的奢华场馆听过音乐会吗?看过那些将军级戏子们的表演吗?坐过直升飞机去看过数千元一票的二人转吗?他们创造着国粹,创造了这个时代的精华?
他们是人。然而,你不相信这点。我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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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找出我的残箫,趁着这酒劲,我要奏响《二泉映月》,我要让瞎子阿炳听到这个时代的灵魂之乐,让他感受到作为人之苦并没有离去。时代,依然是狗蛋的时代,甚至,比那个时代更充满无形的毒素。
……从我的残箫里,流出的不是凄苦之音,而是一种生猛的豪放,一种致癫的的力量,一种安于不安的回响,一种期待灭亡或另一种新生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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