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晏几道〗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读小山词,总有似梦非梦的感觉,似那武侠剧里的迷幻林,蒙有神秘撩人的面纱,兜转徘徊之间,一个踉跄,跌了进去,便久久也走不出来了。迷雾阵阵,风声簌簌,云雾缥缈,清逸如仙镜,一路澹然慢行而来,我时常在怀疑,掠过发稍的那一片落叶,捋过裙裾的那一缕清风,还有络绎不绝于耳的蛩声,烟波浩渺处,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婉丽身姿,这一切的一切,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直到一滴清露坠落眉稍,直到极目蒿草没入天穹,始知,越是迷离越是真。哀怨是真,凄凉是真,落寞是真,词令是真,小山更是再真真不过的千古伤心人。
江南总与诗词歌画有关,有诗的清丽,词的婉约,歌的轻曼,画的深远。有诗词歌画的江南,一定是有故事的,有故事的小山,总是关情的。这个心性孤傲的男子,也许只有在自己的词词句句中,方能蜕去那一身轻狂,将那满心满怀的柔肠,蘸尽笔铎,在挥洒之间,求得一种解脱,一份释放。
于是,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涉山踏水,踽踽只为那魂牵梦萦的人儿而来,江南的漫漫烟水,万般意象皆荣,皆盛,皆历历在前,而又款款被抛在身后,独独有他,落了个“碧藕花开水殿凉”,路有时尽,景致一再更迭,苦寻的伊人,怕是只有“相逢犹恐在梦中”的无力超拔了。
我不愿去深究,让小山这般苦苦求索的究竟是何方佳人,有时候,不求甚解也有那隔山隔水,朦朦胧胧的美了,这本是符合小山词的风韵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两两相望,伤山逝水,岁月远远而两心昭昭,挺好。
到底,小山遍访江南,也未寻得佳人芳踪,有时候,机缘便是这般无可奈何的凄美,任你曲尽心意,终无力回天,开始,同时也是结束,蜻蜓点水的爱情,注定只能换得回首时一份苍凉的思念,落泪成字,成句,付之尺素,成一関千古伤心词。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每每读及这首诗,总是不自觉的扬起嘴角微笑,脑中便出现那装有字迹清淡的香绢是怎样奇巧赫然地从鱼腹中被识读,那一份初见的惊喜,大概是比在人烟荒芜的沙漠,偶遇一位风姿绝代的女子时,那种眼前一亮的意外之喜要浓得许多了。
这样一来,我尝试着拨开那光阴的烟幕,走进去,探究一番,那年那月那个女子,世日风景如画卷一般铺展开来,那洁白的尺素,是怎样道尽她的幽幽心意,少女的轻质玲珑刹时涨溢于心。
这尺素女子曾是那般精致饱满地长存于我心的一角,直到我遇到了小山,恍然发现,这尺素的孤凉,也在这磊落不羁的男子心中缠绵了上千年。
鱼沉在水,飞鸿浮空,真就个“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这纨洁如霜雪的素绢上,情意布满其间,是不是只能落得个独自咀嚼那蚀心蚀骨的一脉余香,断送一生憔悴,能消几个黄昏了。
脉脉的吟哦,切切的自伤,那一腔相思便也有了一缕精魂,化音符,成节律,心中林渐深而琴瑟鸣,奏遍筝柱缓弦,奏出来的都是离愁别绪的悲曲。不知为何,这样的小山,总让我无端地想起后主李煜来,都是词艳而不俗,雅正在神而不在貌,浅处见深,皆由情出,真个两样痴绝,一般伤心。
琴筝流艳,俱入相思调,许是这样的相思过于深厚,许是这样的凄艾过于沉重,许是爱得太过尽心,爱得太过用力,琴弦的单薄,再也负载不起我这泼天的怨,曲未终而弦已断。空有一腔痴情,却只能付予这世命局天定的断井颓垣了。
全词不着一字“愁”,却处处言愁,意脉如丝,就这样被一缕一缕地被牵起,萦绕于心,打下了一个结,这端相思那端凝愁。
反复读着这首词,一不小心走出了那片迷幻林,小山的爱情在远去,词却愈发清艳了起来,不复悲凉,不再苦痛,唯见岁月悠远…
但愿相思莫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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