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入侵,头晕眼花。闭眼小寐。再睁开时,周天明亮,像婴儿一样稚嫩的意识在这瞬间开了一条缝儿,从那缝儿里看见,照亮周天的,仿佛是去年的阳光。
冬日的晴天,所见之物仿佛是一色儿的白。白的屋宇,白的街道,白的广场,白的鸽子,在街道上大模大样闲逛的白驴,衣着臃肿的守摊儿的女人,脸上堆积着和白驴一样的白色。
其实这些都是有它们的本色的,但经过强烈的阳光的照耀就显得很白,白得很亮。响晴冬日的早上,非但不暖,反而很冷,山的阴影很冷,楼宇的阴影很冷。洒水车过后街道也冷,街道不再是白色的而是黑色的,仿佛是白亮的城市忽然裂开的狭长宽阔的缝,人和车辆像企鹅像海豹一样在里面游弋——被水淋湿又变成黑色的街道就像注满冷水的深湖,拥挤的楼宇仿佛漂荡在深湖上的浮冰,从窗户里探头探脑的人仿佛是凿冰而居的信天翁。
黑白世界,这样真实,也这样离奇。
教室和教师根本不能约束生性好动的孩子,那些孩子总是身不由己地向窗外瞅,原来,热情洋溢的冬日阳光在窗外静静等候。灰白色的鸽子飞过的时候,晴朗的天空就被它们划出一条条黑线,黑线不但切割了天空也切割了阳光。鸽子飞走以后,阳光和天空的切口全都自动愈合,康复的天空仿佛更加明净一些,康复的阳光好像更加明亮一些,而那些鸽子,则自豪地拖着长长的清越的哨声把偷窥窗外的孩子的心一同拖向远处。
晴朗冬日的早上,太阳很遥远,仿佛还走在去年的路上。前后左右,熟悉得让人疲惫的面孔就像未经采摘的果子在干枯的树枝上干缩了,也被留在了去年,表情却让人看出毕竟无一避免地老了一岁。经冬日的太阳光一照,曾让人心潮澎湃的女人,如今让人心平气和了,有些,好像还有仇恨的容色,但愿但愿,谁和谁之间都没有仇恨,而仅仅是她们的表情和心情都让冬日早晨的寒气给冻僵了。另有一些,长相厮守,却从来都是陌生的,不知还有没有熟悉起来的希望,而又熟悉又变得陌生的,大概要永远地陌生下去了。同室共事,时间一长各种感觉就有些疲软,不过注定也要长久地忍受。有些事情之间的联系真是太复杂。小驴长大了就要驮东西,孩子长大了就要被送去上学,守摊儿的女人肯定有过黄花闺女的迷人岁月。未读书的孩子,未驮东西的驴,未嫁人的的黄花闺女,都会像去年的阳光停留在去年的路途上。以前,它们都是有色彩的,而今,都变白了,变亮了。亮,是活力,是价值,是意义;而白,则是本质,是层次,是品位,是无限的可能性和无穷的疑问。
白和亮都会留痕的。
彩色的墙面会变淡,碧绿的树叶会发黄,河边的卧牛石上会留下清晰的水线,种子会从荚壳里蹦出来会一头钻进泥土等候在下一个春天发出芽来。高山上的雪线会升了又降、降了又升,光洁的树干会龟裂,羞涩的眼神会变得冷漠,羡慕会变成嫉妒,嫉妒会变成阴谋,阴谋会变成诋毁,诋毁会变成戕害,所有的戕害和被戕害最终会同归于尽。总之,会把欲望的颜色褪去,会变成一色儿的白,白得像印有咒语画有符谶的白纸,会变成冬日阳光一样又白又亮的东西,自己无色,因其太白,便能把别的东西照白。
当然,还是有人喜欢颜色的搭接和堆砌。其实,白色并不简单,至少,白可以轻而易举地、旗帜鲜明地、简截了当地衬托出黑,黑白相对,藏得再深的黑幕也会现出本相,伪装得多么巧妙的虚假也会暴露无遗,“五十步笑百步”的灰暗、浅灰和灰白都会原形毕露,可以明白无误毫不留情地公开一切巧言令色、沽名钓誉的阴谋。同样,白也可以让所有的色彩真实显现,显现它们各自的色相,传递它们各自的色温,明确它们各自的色饱和度,昌明它们各自的色调。白,是完全可以甄别所有色彩的最可靠的参照。白是不能再消减的观念背景,是无法投以舞弊之手的忠实媒介。任何试图靠近白的东西,其结果便是准确地对比出靠近物的本色真容,白色是全包容的,但不会全包藏。白的原则性和公正性永远都不能被颠覆,白不在色彩之列,却为所有的色彩作注脚。
冬日,太阳最强烈的时候,差不多抑制了有色之物的原色,而只显示具有亮度的白。冬日的阳光有不折不扣的亮度,但是,从热度上来说,冬日的阳光大抵是靠不住的,阳光来得太遥远的时候,不敌云雾。阴云没有征兆地悄然四合,日光顿然减弱,地上诸物又显出本色,是阴郁的本色。没有白光的激励,每种色彩都是灰暗的。在城市里闲逛的驴子又变回灰褐色,上学的孩子们的书包总是很沉重的,守摊儿的女人的脸色原来是幽暗的,是日晒雨淋所致的肤色幽暗。街上的水汽尚未蒸干,宛如深湖汊道的街。灰白的楼宇宛如浮冰,人和车,极像海豹和企鹅,在冬日里忙碌。
冬日的阳光仿佛是来做客的,“主、客”相见,寒暄之后,走了,被阳光照过的一切,又有些衰老了,残存的苍白,好像是去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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