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轮圆月,一直照亮着他心中的那片山河。
有一段感情,一直藏在他心中的那个角落。
---题记
那时,他初到合肥,寓居在赤阑桥西。那日朋友宴饮,有两个歌女来助兴。一个抱着琵琶,轻拢慢捻,一个低按秦筝,弹摇拂扫。她们玉颈低垂,手起处,云袖轻拂,弦响叮咚,或清越跌宕,或低回萦响。嘈嘈切切,几许伤感,一时触动了他的平生心事。
几杯下肚,他持箫助兴。他虽然年方二十出头,却是形神俊朗,仙姿飘逸。他精通诗、词、书、乐,尤其是箫琴演奏,出神入化。只听箫声响落,一曲《梅花三弄》,吹得回肠荡气,满席无声。曲终良久,众人方自醒悟。
无声处胜有声,喧闹里的沉寂最引人。众人劝酒喧闹之时,唯有先前两位女子正静静地持器侍于侧旁。他抬眼张望,恰二女子亦正对他凝神注目。见他望来,慌乱间,忙颔首低眉,收回清亮的目光。髻发掩映间,脸庞清秀隐约,眼神含羞似怨。那一刻,他的心好像突的动了一下,感觉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悄悄绽放。
席间不乏有心人。他和二女的彼此深望亦被朋友察觉,不觉有相惜之意。于是隔日再次延请二女,只是这次不再有外人。他们吹箫吟唱,琴瑟赠答。他始知道,原来她们是两姐妹,为避金人之乱,而流落至合肥,在勾栏操琴卖艺为生。她们也才知道,眼前的俊逸青年,也曾是官宦子弟,也曾父慈母爱,翰墨书香。奈父早亡,家道中落。唯有凭着一支笔、一支箫、一把琴流落江淮,旅食四方。
一方是避乱的歌女,一方是流落的清客。客里相逢,相似的境遇,让他们相怜相惜;共同的爱好,让他们相悦相知。
于是,春天,他们杏花疏影下,吹笛到天明。夏天,他们闹红一舸,与鸳鸯为侣。秋天,他们泛舟肥水,琵琶夜拨。冬天,月下梅开,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渐渐地,他成了她们二人的知己,她们成了他的大小乔。元夕,他们携手看红莲赏明月。中秋,她们歌团圆舞婵娟。他为她们写词度曲,她们为他操琴弹唱。,她们是他一生的江山,他是她们最美的情郎。他们过着诗词般的生活,他们忘却了尘世的烦恼,他们啜饮着爱的琼浆。
可他终是乞食于人的清客,终是为了衣食柴米四处讨生活的漂泊者。他上武陵、沔鄂、下扬州、湖州,结交名流,以获资赏。他往返于江湖,却心系红颜。每次出门,“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一颗敏感而又清高的心,在漂泊中感受世态炎凉。而每每回到她们身边,却又倍感浪漫温馨。
就这样,赤阑桥旁的小桥宅,盛满了他们浪漫的爱情。在几度春花秋月中,度过了他们最美的青春年华。
然而岁月毕竟经不起等待,爱情终将要有个归宿。她们开始感觉红颜易老,她们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归宿。此时,他总是无言以对。他知道,他只是一个身在江湖的清客,不要说拥有一个安定的家,就连一笔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他知道,他是爱着她们的。爱她们,就应当为她们寻找幸福。于是,他说:等我!
他决定再次出门了。他背着琴箫,背负着他们的爱情的归宿,再次游走江湖。
送别的渡口,暗生别恨,裙挽郎船。她们知道,此去经年,纵有万语千言,也只化作一句:早去早回,且莫迁延。
但江湖多阻,世事难测。当他几经迁延,重回合肥时,已不见了他的莺莺燕燕。
他的人生从此塌了天。他恨自己,何事苦淹留,误了她们颙望的眼。他恨时光,冲走了她们的诺言。他四处寻访,访遍旧游也不见。他常独坐庭院至更阑,怕燕燕归来,空对了柴门静掩。他一个人在月下吹箫,希望他的箫声穿越万水千山,能唤回他的莺莺燕燕。任他望眼欲穿,可伊人终是,黄鹤一去不复返。
寻寻觅觅,终是凄凄惨惨。
十年情事,耗费了他生命的激情。命运是条无底的河,他已无力泅渡。一寸相思一寸灰,他已心灰意冷。人在失意的时候,惩罚自己的方式就是找个人成家。之后,移他居湖州,娶了恩师萧德藻的侄女为妻。他知道,他与妻子的结合,无关诗词,无关风月。
合肥姐妹,已经住进了他的心底。在生活的暗底里,常常浮现她们的影子。总在无人处,忆起与她们的初识,忆起那时客里相逢。总是盼着伊人来入梦,总是寻梦千驿意难通。对她们的思念,总是长满了四季。柳树绿了,看尽鹅黄嫩绿,又记起,江南旧相识。池塘荷满了,青盖亭亭,想起情人不见,怎忍凌波去?梅花开了,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红萼无言耿相忆。一腔相思,都化作疏影摇曳,暗香缕缕。
少年情事老来悲,伊人总是还记起。二十年后的元夕,他在词中写道: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现,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他独自沉吟:相思如河,淙淙潺潺。当初的青年,白发已初上鬓边。思念,依然未变。只是,梦里已看不清你们的容颜。谁说时间是剑,能够斩断一切尘缘?分别这么多年,你们仍然住在我心间。今夜,月圆,我又想起了你们迎望的脸。满街的红莲,是不是彼此绽放的思恋?
当初不合种相思,只怨我,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们一眼。这些年,我风雨行船,只能在梦里与你们相见。梦里你们的体态还是那么轻盈,身姿还是那么娇软。长夜漫漫,我的思念,你们可曾看见?你们当初怎么那么忍心,抛下我不管。你们写给我的书信,给做我的衣衫,依然在我的枕边。一字一句,一针一线,都是我的思念。我又梦见你们的身影,在冷冷的月光下,穿越淮南的万水千山,前来与我相见。不论怎么追赶,总是隔了一段。梦见你们在清凉而又迷蒙的月色下失望而返。多想追上你们,与你们相依相伴,多想牵住你们的手,圆我一生的心愿。可是,梦魂无据,杳去如烟,无人问管。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怎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清空冷冽的诗句,就如那冥冥冷月,笼照着他的爱情,也笼照着他的一生。
他,就是南宋着名词人、音乐家——姜夔。
他,工诗词,善琴箫,精书法。他俊迈飘逸,满腹才情,但家道中落,屡试不第,终以清客身份,旅食江湖。他为人高洁清刚,以诗词、音乐交游四方。虽得友人资赏,却终是一生困顿,晚景凄凉。
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总凄凉。合肥情事,让他痛入肝肠。那段情,萦伴他一生,也氤氲在了他毕生的词章。怅憾的情感,出众的才气,清高的人品, “清空” 的词风,在当时的文坛,他就像一轮皓月,高悬千山之上,散发着清冷的光芒。
他生时落寞,死时凄凉。辗转江湖,最终客死临安。其时,无钱下葬,幸得友人资助,方得葬于钱塘。“冥冥归去无人管”,他好像在冥冥之中预见了自己的归宿,在诗词中早早地为自己写好了人生的绝唱。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一句词,一世人,一生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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