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地方是什么地方？

我也说不清楚，翻开地图，或者面对朋友，我会说，中国南部，有一抹绿的地方，像一条丝巾，从福建到云南。中间的部分，广东以北，湖南以南，江西与广西之间，那个地方，鸟飞绝的地方，就是我说的鬼地方。你在我对面，我仍是会这么告诉你，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地方，就是我要说的鬼地方。鬼到什么程度？在搞集体的时候，冷水源里有个要饭的，叫水龙，五十多岁了，经常在这山地里鬼一样出没，在一个月黑风不高的夜里，在路边一觉醒来，想回到在冷水源的窝，路过一荒坪的时候，遇见前面有鬼开会，黑压压的一片。他也惊住了，想看一个究竟，凑近了，竟有小鬼把门，不让他进去。白天说给人听，人问他鬼开什么会？水龙说：斗地主。人又问：鬼怎么开会？水龙流着口水涎子，眯着眼说：鬼一开口说话就没有停顿的，像风一样吹，怎么听得懂？人不再问，而是目光转向那荒坪。荒坪上确实有不少的坟堆，不下几百座，走错路都绕不开，而且地下之人，都是一九六零年的饿死鬼。就是大白天，一个人在这荒坪里独行，手心里都要沁出一层汗来。老辈人的故事里，饿死鬼很瘦，像骷髅，也很恶，不仅吃人血，还要攫人魂，最后还要人当替身，将自己轮回回来。故在大白天，也很少见一个人行走在湘南的深山泥径，担心见了鬼，丢了一辈子幸福。

那时候最大的一福，就是吃上一顿饱饭。做鬼，也不能做一个饿死鬼，而是吃饱了才好上路。这里死了人，在断气后，入棺之前，也有一个仪式，把死人从床上抬下来，子女取下死人生前用过的蚊帐，连同死者生前用的被子、床草、衣物和鞋帽等，到路边一把火少了，让死者带到阴间去之外，除了抓一把冷饭捏团放在死者手里握着，吃着上路之外，还会在桃树上折下一枝桃枝，塞进死者手里，驱赶狗。湘南人心里，狗睡觉趴在地上，狗的心是地相连的，地里的事，狗也知道。死者的魂要回来，狗发现会追咬，而死者手里的桃枝就可以派上打狗的用场。村里一妇人难产，孩子救了下来，妇人没有救转来，埋进土三天之后，其鬼魂夜夜回来吵事，扰得其子夜夜鬼哭狼嚎，送出村数里之外的人家，他娘的鬼魂仍跟了去，捉走了孩子的魂，一切才平静下来。这事传了几年，后来村里一人说：在妇人产前几天，其夫离家远走，那妇人肯定想不过，才化作厉鬼，夺孩子小命，实为报复男人。但此说也未必可靠，那妇人的丈夫数年后回来，再婚生子，平平安安，毫无波折。当时生活温饱了，人说：现在人吃饱了，鬼也不饿了，阴间凡间都太平了。

这鬼地方在哪？

永州连州的公路通了之后，这地方就曝光在人们的视线里了。北是阳明山，大大小小二十七座寺庙，都是为安魂而备。南是九疑山，没有庙，却有帝子陵寝，舜，在《史记》里，即被奉为道德始祖。庙寄托的是悲苦人的善念，陵寝是所有人的最后归属。吃饱穿暖的人，心善的，去寺庙，许一个不可告人的愿；心野的，去陵寝，祈求一份庇佑，想一番飞黄腾达。这鬼地方啥也不靠，像一座废墟一样，掩藏在石山野草树林里。白天，能看到狐狸成群结伴，在上山的大石崖上跳舞；晚上，也可以看见野猫下来，在屋子里自由进出。德爷的心愿，就是生活简单一点，能安度晚年，平安的死去，就算给远在他乡的祖宗烧了高香。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愿望，却并不容易实现。德爷越老，就越想孩子。他的孩子溺毙了很长时间，坟堆都快被山风吹平了。他却像听见了孩子的召唤，似乎每天都能听见。他的孩子，见过的人都说为人和气，长相俊秀，人间不可多得。可是，才子短命，十二三岁，过河时沉了下去，救上来人没醒过来。德爷懵了很久，被嫁到浙江的女儿去了几趟，才找回神来。此后，女儿每年暗示给他寄钱，他不知道，一次收到女儿的信，他不再拿给儿子看，拿给邻居念给他听，他也没说什么。又过了若干日子，他跟一起玩的长嫂说：好嫂子，明天我就要离伴了，你保重啊。隔天，他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瓶农药，在中午，太阳火最旺的时候，儿子还在睡午觉，他也说：儿子，往后不给你添麻烦了。儿子醒过来，德爷已扑落在地上，七孔流血，救不过来了。

过不久，一妇女也是无缘无故喝了农药，再也没醒回来。

那年夏天，每一个月，都能听见这小村里发出丧乐，而且死因只有一个：喝药。死的多是妇女，中年，或跟丈夫拌嘴，或啥也没有，半夜打麻将回来，第二天就死在灶前，一点征兆也没有。于是，这里传闻，从北方传来一股风，带来了农药鬼。而德爷的邻居说：什么鬼，德爷的女儿每次寄四百块回来，他媳妇都说是寄给孩子们的，只拿十块钱给德爷抽烟。一年两年，到德爷发现，六年时间，他的媳妇都没有改过，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德爷是想开了，不想破坏儿子儿媳的感情，一个人了结了。人问：其他的呢？其他的又不是德爷。邻居无话可说，他的一个亲戚也是喝农药赴了阎王宴。是什么原因，让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女人视死如归？难道这里真是一个鬼地方？村人凑了钱，往阳明山去，在山腰见了大方丈，问了，方丈听了，说：人心里有浊气没有化开，要忍要让。一忍一让，浊气自然就散了。话传回来，小俩口不再暴躁，老俩口不再相互抱怨，你一忍我一让，喝药的事，果然愈见稀少。

平静下来，村人日渐好学，这鬼地方也越来越鬼。建村以来，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的，在恢复高考后，接连出了几个大学生。原来放牛的清嫂，几次到牛栏，都说看见有个长头发的女人在牛栏里梳头，除了头发，什么都看不见。人们跟他去看，什么又没看着，都说她阳火低，见邪了，命不长了，可过十几年了，牛栏都拆了，村子都变了，孩子考上大学参加工作了，清嫂还在，而且身子骨日见硬朗。人们问当年的事，清嫂说：那时人都吃不饱，饿晕头了，眼看花了吧。人家说：你说鬼话。清嫂红了脸，说：你就是鬼。在这鬼地方，谁未曾做过鬼呢？翻翻这地方的鬼故事，会发现鬼无处不在，只是，现在的人改革了，开朗了，阳气重了，鬼很多时候都躲了起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