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说,现在的城市没有风景,但城市风景总被尖锐的线条割得支离破碎。高楼剑一样刺破蓝天,烟尘污浊了清澈的空气,一片灰濛濛中,是杂踏而疲累的脚步。城市僵硬的手指无法弹出明亮的乐音,汽车的轰鸣撕开沉闷时,却也弄伤了敏感的心。 幸好,还有鸟留守天空,以歌声抚慰着城市的落寞。
(一) 麻雀 天空是一棵树,麻雀就是一枚枚细弱的树叶。 小小的身子,覆着褐色羽毛,缀以黑亮斑点。素朴的麻雀,始终无法在城市的华丽诗行中写成一个字符,它们只是句点,让城市心情得以舒缓。 柏油路边,行道树伸展的枝杈试图挑出绿色的宁静,延续一首遥远而久远的森林乐章:记起林中水流的淙淙,记起涧边兰草的郁郁,记起花间蝴蝶的翩翩……树叶睡了,在梦中微笑。风来了,落在叶上的阳光,搅一树光影,惊碎叶子的梦——隔世的清幽,早被红尘的喧嚣吞噬。人声,车声,碰撞声,嘈杂而笨重地塞满大街小巷。 树冠里,轻巧地弹出几只麻雀,盘旋,起落。它们是乐手弹出的音符么?跳荡着,以轻快的节奏。流畅。悠然。或者风在追随着麻雀们的轨迹,在它们身后掀动树叶,希图拣到它们遗落的一根羽毛,或者一个爪痕。 麻雀是平淡无奇的精灵,倏忽而过的身影,恰恰与心底的自由渴望相合。望向天空的眼睛,追逐麻雀翻飞的身影时,心里向往的是生出翅膀,或者就化身为麻雀,翩翩地飞,翩翩地飞。当麻雀在喧嚣里脱颖而出时,却也平复了心海的燥动。有多少时候,宁静是来自内心深处? 但麻雀终归是弱小的歌手。 细碎的啼鸣,密密的,雨点一样洒落,啾啾啾,啾啾啾。“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如夜,润物细无声。”赞美春雨的诗句,赞美麻雀的歌声一样贴切。听,窗外,麻雀在歌唱:柔,滑,润,清,脆。细细的小溪流一样,带都沁心的爽。啁啁啾啾,连绵不绝。强时,雨落得急了,弱时,雨落得缓了。小雨沙沙么?谁要发芽?谁要长大?谁要开花? 寒暖,于麻雀,并无意义。寒风中,弱小的身影,依然翩翩来去。一对纤弱的翅膀,自如地穿透严冬的壁垒。它们是跳跃的音符,弹着欢快的生命弦歌。雪来了,沉沉埋住生命的痕迹。雪地里,伴着梅花开放的,有麻雀细弱的歌声。啾啾啾,啾啾啾。 弱小,却强韧。 许多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劫难,麻雀以柔弱直面强暴。它们没有任何反击能力,死去,死去,死去……没人知道,弱小的麻雀逃向哪里,它们秋天的树叶一样回归了大地,还是轻烟一样飞上了天空?劫难远去,麻雀回来了,歌声依然纯净,似乎这世界从没有过恐怖的阴云。 啾啾啾,麻雀在窗外歌唱。 那年九岁的儿子,在草坪中捉到一只幼年的麻雀。 宽宽的嘴巴,还未脱去雏鸟的鹅黄,纤细的腿还是淡淡的粉色,虽然已覆了羽毛。它呷呷地啼着,在儿子手中扑楞着翅膀。 我要养它长大!儿子的眼里闪烁着喜悦。 鸟是要飞向天空的,你能给它天空么? 儿子无语,与幼小的麻雀对视。 儿子终于松开手,目送那只幼小的麻雀摇摇晃晃飞上树冠。 麻雀小小的身影在城市飞翔。它们恣意地飞,在天空弹出灵动的音符。没有猎枪的天空,于鸟,即是幸福。而弱小的麻雀,于我们,除了悲悯,还有什么呢? 啾啾啾,啾啾啾,麻雀在城市的僵硬里歌唱。
(二) 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稚嫩的童声里,燕子已越过万水千山,寻着记忆里的影子飞来了。 城市一样有春天,虽然这春天混进了烟尘与嘈杂。草绿花红时,燕子在空中低回往复了。 燕子,衔了极为生动的历史意象,徜徉于屋宇枝头。纯黑的羽翼,于天空滑出久远的时光痕迹;剪刀样的燕尾,轻盈地剪出无数历史瞬间。 朱雀桥早已不再,燕子栖身何处? 寻常巷陌,已是陡直的楼壁,燕子穿行其中,如蝌蚪在水中游弋。童年的村庄,自家屋檐下总会结一只燕巢,住燕子一双。今天的城市,再看不到燕巢踪影,它们已成了流浪的艺人。 雾霭弥漫的天空,燕子流畅地圈圈点点,如一串轻软的滑音,释放出舒缓的旋律。 微雨,燕子的双翅凝固丰美的意象,共缓缓飘落的花瓣。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花落了,静静地坠落,优美地坠落,就如一瓣瓣绽开,同样惹人怜惜。花开总会落,聚后终有散,孤独的身影对双飞的燕子,落寞么?一颗被生活磨得麻木的心,却在燕子的意象里善感,懂得了珍惜。 燕子,叽叽唱响,太容易唤起一个温暖的回忆。 母亲在燕声里坐在自家的炕沿边,一针一线地绣着枕皮。红红的丝线,绿绿的丝线,长出叶,开出花。 檐下的燕巢里,几只小燕子的羽毛已渐渐长起来,鹅黄的喙边已变薄变淡。母亲偶尔抬头望一眼小燕子,看它们依然张大嘴巴,叽叽地等着喂食。一丝笑爬上母亲的嘴角,她把手停下,用眼睛瞟瞟我跟妹妹,告诉我们后园里黄瓜架上黄瓜已能摘来吃了。 好多年漂泊在城市,尽管时光的齿痕已生满青苔,头上某根青丝已被空气中的尘埃染白,心却依然没有归属感,异乡永远是异乡。而空中,小小的燕子,年年归来,依恋的,竟还是旧巢。童年的屋檐下,那只燕巢,母亲从不许我们鼓捣,她会在春天看着飞进巢的燕子,告诉我们那对燕子又回来了。而今盛满童年记忆的房子早已化为尘灰,母亲也已永远离开了我们,小燕子呢?是否也如今天的我,再也走不进记忆深处的家? 燕子声声,唱响在城市的天空。黑色的身影飞起来时,某些温馨的回忆就会在我心海溅起浪花,带走城市留给我的隔膜。 或者,燕子与我同是流浪者。
(三) 喜鹊 喳喳喳,喜鹊迅急地攀上满是雾霭的天空,如射出的箭,带着气势。 草长莺飞的日子,喜鹊淹没在绿树繁花中,粗犷的歌声唱起时,却只是惊了蝉的倾诉。喜鹊不美,无论外形还是声音,它们当是真正的民间艺人。 想起那些民间流浪艺人。一把吉它,熟练地弹响,几曲老歌,唱给夕阳。一地斜晖,为歌声染几缕沧桑,终唤起谁沉睡的记忆,忍不住停下匆匆脚步。心在歌唱,不必声音多么动听,一声直入心底,已是泪流满面。 鹊上枝头,啼出的,虽粗糙,却总是喜悦。 寒风摘走满树苍翠,枯瘦的枝丫与钢筋水泥合谋营造城市冷漠时,喜鹊的歌在冬日阴霾中如阳光一样清澈。 灰色的天空,阴冷在流动。喜鹊一只只飞起,鸣叫着在天空划出生机。 冬的寒冷中,街头行走的我总会在喜鹊声里仰头搜寻,目光追随它黑白分明的身影。或者它正伫立在孤独的树杈上,对着远方呼唤,望不透的天空深处可有它的伴侣?或者它们正从近旁飞过,盘旋,戏嬉。寒冷在喜鹊声里渐渐褪去,那一刻也想生出一对翅膀,飞上天空,如喜鹊喳喳叫着无视严冬。 …… 今天的城市,因为鸟而充满弹性。雨一样洒落的鸟声里,心的枯涩正被润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