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道口很高，那个道口很远，那个道口很寂寞。可你在那里一呆就是20年。

那个道口只有一座房子，房子外是一条铁路和一条公路十字交叉而过，为了安全就设置了这个道口，道口离火车站大约1公里，所以每次轮到你当班，就会看到你提着一个竹编的筐子，里面装着一个星期的食物，上面盖着一条印花毛巾，一个人，孤独的，默默地从车站向道口踽踽独行，一张因为长期日晒风吹的古铜色脸上，淡定而沧桑。

那个道口所在的车站很有名，就是察尔汗，青藏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察尔汗”是蒙古语，意为“盐泽”。察尔汗是湖天相连的盐的世界，海拔3200米，盐储量约在５００亿吨以上。盐湖地处戈壁瀚海，气候炎热干燥，日照时间长，水份蒸发量远远高于降水量。因长期风吹日晒，湖内便形成了高浓度的卤水，逐渐结晶成了盐粒，湖面板结成了厚厚的盐盖，异常坚硬。盐湖上有一条长32公里的公路和铁路穿行而过，是一座浮在卤水上的“万丈盐桥”，“桥”下看不到一座桥墩和一根梁柱，十多吨重的大卡车飞驰而过，十多节车厢的火车来回奔驰，成为世界交通史上的奇迹。你总是因为自己在这样有名的道口工作而自豪，虽然你一辈子也没当过一次劳模。

察尔汗车站承担着装卸盐湖钾肥以及其他矿产的运输任务，公路运输也很繁忙，道口就是公路运输的唯一出口，你总感觉自己从事的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兢兢业业，不偷懒不耍滑。其实你的工作很简单，火车来之前，把公路上的栏杆放下来，避免汽车、行人和火车的亲密拥抱。而那条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你的任务就是在火车通过道口前三分钟，把栏杆放下来，仅此而已。如此一个简单的动作一天要重复百遍，因为是一个人值班，所以夜里有车也要起来。虽然夜里的火车比较少，你的同事说晚上只管睡，没几趟车，汽车司机又不是傻子，不会自己往火车上撞。可是你接到调度命令就起来放栏杆，没有丝毫的懈怠，说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干不好，不如回家睡大觉去。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你一干就是20年。

记得那次我坐火车出差，经过了那个道口，远远地就看见你站在栏杆前，向飞驰而来的火车行注目礼，穿着那身洗的退色的工作服，落日的黄昏在你的身上添加了几笔素描，明暗交叠，似一尊雕像，永远的印在我的心里。那个瞬间，埋藏在心里30多年的恩怨一笔勾销，那个瞬间，积存在心底多年对你的怨恨，云淡风轻的成为了过去，被你面前那列呼啸而过的列车碾碎了，灰飞烟灭。“爱”这个字，不加思索就刻在心底。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只有母亲和弟妹，你的出现比起一年一次的春节还少了几次。

你一直不承认，我脖子后面那个烟头大小的疤是你为我留下的伤痕。可是妈说她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正月，我差几天就两周岁了，你喝了酒，躺在炕上抽烟，我在炕下玩，母亲说，抽烟看着点孩子，别把烟头仍孩子身上。你闭着眼迷迷糊糊的说，不会不会。不一会儿在外屋忙碌的母亲就听到了我的哭喊声“杀了他，杀了他......”母亲看见我脚下的烟头，什么都明白了，可是你狡辩说，又不是故意的，哭什么哭？你恶狠狠的看着我，说我小小年纪就有了杀人的念头。我至今也不明白，不到两岁的孩子会说出如此狠话。

记得第一次你春节回家，我正和小伙伴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跳皮筋，忽而回头，就见你拎着一个大大的军用旅行包，站在路边用探询的目光看着我们，我知道你是在找我，只是我对你的印象很模糊，春玲说，那个人是不是你爸爸？我猜想一定是的，因为村里一年也见不着一个生人，不是你会是谁？但我就是不回头看你，只顾跳自己的皮筋。你自觉无趣，自顾自的走了，我的泪水也一下子冲出眼眶，好委屈，你难道连自己的女儿也认不出吗？为什么没有叫一声我的乳名，为什么不来牵着我的手说，孩子，跟爸回家？正哭着，弟弟拿着一把糖果来寻我回家，说，姐，快回家，爸爸回来了，买了好多的糖，你看。我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糖，训他，一辈子没见过糖吗？弟哭了，我抱着弟一起哭......

我没有骑在你的脖子上的经历，也没有爬在你背上的印象，更没有被你的胡渣扎的呵呵大笑的片刻留恋，连牵手都是梦里的奢望。很多时候你都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忽近忽远，总不确定，我不止一次的问自己，你就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就是你？？

考上大学你没有送我去学校，毕业分配回家你没有去车站接我。结婚时你没有参加我的婚礼，生女儿的时候，也没有到医院看过我。我们之间很少有话说，更谈不上沟通了。你可能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抽着烟，想着自己苍白的经历。都说父爱如山，我没有体会，我真的没有体会。女儿小时候一直由母亲带，你不喜欢孩子吵闹，女儿也就不和你亲近。但是女儿上幼儿园之后，你却自告奋勇的承担起接送女儿的任务，说退休了，给自己找个事干。还记得那天下班早了些，快走到母亲家的时候，就看见你背着女儿在前面走，佝偻着背，胳膊上还套着女儿的小书包，女儿在你的背上大呼小叫，鸟儿一样叽叽喳喳的，老远就听见了。我的心里终是理解了“父爱如山”这几个字的分量，你弯腰驼背的样子不就是一座山吗。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对我的歉疚，你把爱加倍的还给了你的外孙女。夫亦常年出差，或许你的背让女儿享受了一个父亲的温暖，虽然这样的温暖来自姥爷。

记得母亲节我回家时，给母亲买了好大一束康乃馨，你见了，只是呵呵的笑着说，真好看。还走过来闻了闻，你低头的瞬间，我忽然发现你老了，你的皱纹清晰地印在你的额头，印在你的眼角，印在你的脖颈，你鬓角的发线闪着银光，亮闪闪的，岁月无声，但滑到哪里，哪里就会留下岁月的痕迹。或是一个皱纹，或是一缕白发，亦或是一滴泪。

但此时我只想说，我爱你，父亲，因为那个寂寞的道口，因为站在道口边寂寞的你，因为你是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