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95岁的二奶奶去了。其时正是夏夜，星月满天，清风和缓，夜虫低鸣。二奶奶，似乎就适合着在这样的夜晚，平静地向人世道别，飞向星空……

二奶奶是我父亲的婶婶，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子女。她是我所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小脚女人，常年穿着的尖头绣花布鞋只能塞进6、7岁孩子的脚，走路的时候，挪着两只小脚，身子前倾，摇摇摆摆，总叫人疑心一不留神会跌跤。然而，她整天在院子前后忙碌——喂鸡、扫地、淘米洗菜，却从来没有跌倒过。

二奶奶善于唱歌谣。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空气里还残留着骄阳的余热，二奶奶移着小碎步，提了桶，拿了瓢，在院子里泼水，地上的热气哄哄地直往上窜。待到暑热散尽，她又招呼我们几个小家伙一起，摇晃着把上了桐油的条台抬到院子正中央，乘凉的时候，大大小小几个人盘腿坐上去，二奶奶便摇起蒲扇开始唱：

“贡贡贡，马来哉，隔壁大姐家来哉，左手拎鸡，右手挎菜，等着后生过来。”

“新娘子，采花子，采了一朵桃花子，采了一朵杏花子，就等官人回家子。”

“推磨唧唧，拉磨唧唧，杀杀一只老雄鸡，雄鸡杀给啥人吃，杀给我家小倌吃。”

这些有趣的童谣，一句一句被夜风拂进我小小的心里，在那里发芽、开花，成了我童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使我记忆中的清凉夜色、明月清辉永远是那样的清幽旷远。

唯有一个夏夜，二奶奶不开口唱歌谣，那就是七月初七夜。

那个黄昏，二奶奶是没有工夫出门的，就连往院子里泼水的事情，也全交给了我们。一群小家伙在院子里卖力地把各个角落浇得湿漉漉的，二奶奶却在厨房里忙着做巧果。她把白糖熬成了糖浆，用面粉和着芝麻调匀了，搓成橄榄状，再放进热油中炸——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小吃了，长大后再见超市里的巧果，却都是草草的擀成薄条形状，再没有见过童年记忆里精巧的橄榄状。

好不容易夜幕降临，热腾腾香喷喷的巧果端出来了，金黄的一盘，摆在条台上，却不许我们吃。见我们馋猫一样咽着口水，二奶奶便说：“先供一供巧妹，等会儿再吃，吃了听牛郎和巧妹说悄悄话。”

那是我头一回听到牛郎织女的故事，也是唯一的一次听到把织女叫做“巧妹”的。再抬头，心中便有了隐隐的期待，那苍茫深邃的天空，似乎也一下子变得亲近起来。

等月上柳梢，深蓝的天幕中横亘着白色的银河，二奶奶让我们每人拿两个巧果，来不及细嚼，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香脆的巧果已经下肚了。于是大家屏息静气要听由缥缈的空中传来的情话。可是，除了时断时续的虫鸣，再没有别的什么声音了。

小孩子缺少的总是耐心，唧唧喳喳，小鸟一般便吵开了。只有二奶奶，盘腿坐着，仰头望着星空，手里的蒲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月色如水，洒在她白色的布褂子上，也洒在她银色的发丝上，二奶奶成了玉琢的一般。

我问二奶奶，为什么我什么也听不到，二奶奶摸了一下我的辫子，好像自言自语一般用常熟俚语说：“小细娘（小姑娘），这么小，还没开窍哩，哪能听到那么远的声音？”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看她继续默然地遥望星空，直至月上中天……

后来，我渐渐长大，陆陆续续听大人们提到二奶奶的事情：她的丈夫，解放前一直在福建台湾那边做生意，后来，就没有了音信。不久，她唯一的儿子，也患病去世，只留下她孑然一人。

长大以后，看见二奶奶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听说，二奶奶每年七夕都做巧果，每年七夕还是独自一人遥望星空。长夜漫漫，不知道她心中的情话翻来覆去说了多少遍。她的歌谣，她的巧果，她的倾听，其实都是在祈祷着自己爱情的归来呀。

95岁的二奶奶，终于再没有能听到心上人的情话。也许，她会在繁星灿烂的夜空，听到这样的吟诵：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