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上午,我女儿读着王小波的杂文自选集《我的精神家园》,突然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我纳闷了,难道她是在开小差;抑或是想到别的什么好玩的地方去了不成。没等我问话,她倒是凑过来,还非要我读读书中的几句话。书中是这么写的:“还有一支出于狂信的歌曲,歌词如下: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啊,就是好!这四个‘就是好’,无疑根绝了讲任何道理的可能性。因为狂信,人就不想讲理。我个人以为,无理可讲比尸横遍野更糟;而且,只要到了无理可讲的地步,肯定也要尸横遍野,‘文化革命’里就死人不少,还造成了全民知识水平的大倒退。”女儿是被文中的四句歌词逗乐的。这四句是歌词的开头部分,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居然还会唱。不知是王小波写错了,还是所谓的版本不同,我记忆中的歌词是这样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别小看中间这个“嗨”字,你少唱了或是少写了,那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我的童年是在荒唐的年代里度过的。在我的印象中,你不会写字是不要紧的,不会说话也是不要紧的,可你千万别写错了,说错了或是说漏了。8岁那年,我学会了写毛笔字,看到村里到处是红红的标语、醒目的口号,就感觉到家里似乎少了些什么。然后,我就在卧室的白墙上写上五个字:“毛主席万寿!” 当时为什么没有写“万寿无疆”,原因是“疆”字还不会写,为什么没有写“万岁”,原因可能是想在没有文化的父亲那儿卖弄一下,毕竟,“寿”字要比“岁”字感觉上要高深多了。然而有一天,两位大队干部走进了我的家,虽然是本村的人,但对这些人我还是相当害怕的。在那个年代,他们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政治地位。我父亲非常客气地陪着他们从客厅走进了卧室。后来我知道,他们是来查反动标语的。我突然发现父亲脸上的笑容没了,神情慌张地看了我一下,然后又茫然地看着他们。此时,他们的脸色已阴沉下来。父亲虽然不识字,但他知道“毛主席万岁!”这五个字是怎么写的,因为平时看得实在太多了。我估摸着父亲是在琢磨着这个“寿”字是不是反动的。大队干部用一种凝重的口气发话了:“是你家小孩子写的吧,怎么能这么写呢?反动么……不算反动,但不能这么写!”等他们走了之后,父亲说了一句话,让我明白了字是不能随便写的。他是这么说的:“你想让爸吃官司啊!”后来,父亲想用石灰涂掉这五个字,我提醒他:“毛主席是不能涂的!”他觉得我说的非常在理。再后来,我一笔一划认真地添了两个字:无疆。 第二天,我刚到学校,班主任就找我谈话了。他没怎么批评我,只是关照我以后写字要当心。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告到了学校,也许在大队干部看来我这么写是对领袖的不尊。看在我年纪还小的份上,不然,他们有可能要把我专政一下的。我这么说并非耸人听闻,因为不久前,在这位班主任身上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那天,班主任和往常一样,拿着课本、备课讲义走进教室。他无意中发现了黑板上方的毛主席画像粘了些灰尘,便随手拿起一把笤帚,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掸扫着。突然,我发现他迅速停止了所有动作,就如钉子钉住了一样。过了好长时间,他才转过身来,然后,放下笤帚开始上课。 翌日,老师没有来上课,据说是被公社革委会抓去了。这一去,就是整整三天。后来,我才知道,班上的一个同学把老师告了。这件事情之后,我记住了毛主席的画像是不能随便掸扫的,当然,也就有了我那天给父亲的及时提醒了。班主任后来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有一次,他把毛主席的一首词《念奴娇·鸟儿问答》写在了黑板上,然后就叫我们跟着他朗读。词的最后几句是这么写的:“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小孩子毕竟还小,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居然把“不须放屁”读得格外响亮。“这是毛主席写的,这句话不能读得这么响,同学们可要千万记住了。”班主任急忙提醒道。现在想来,真是好笑得很,这“不须放屁”就是毛主席大声直斥当时世界上某些领导人的所谓“福利共产主义”的幻想,并以“天地翻覆”的大好形势来鼓舞中国人民的。从诗词所要表达的意思来看,应该读得响亮才是。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领袖成了神化了的人物。信仰成了人们精神世界里的一种疯狂。政治高于一切,人们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再也感受不到人性是什么,自由是什么。1976年9月9日下午,我还清楚地记得,我正和几个小伙伴在一条水渠边割草,大队里的高音喇叭播送着毛主席逝世的沉痛消息。我们的第一感觉是不会吧,敬爱的毛主席怎么会离开我们。这样的消息怎么能让人相信,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小伙伴们停止了手上的一切活动,大家的心里都很难过,静静地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听着……那年,我才9岁。 当天晚上,村上唯一的一个理发老头被公社里开来的汽艇抓走了。他是在给人理发的时候,听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的,而后,他很随便地说了一句:“不是说毛主席万岁吗,万岁了怎么还会死呢?”老头这一去就是五天。回来的时候,我看到他满脸的胡须,人也老了许多。 也就在那一年,班主任在课上对我们说:第一次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他还补充道:第二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这样的政治运动还应该有第二次吗。这只是他的一种推测,因为他的思想一下子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就是好”的东西怎么能结束呢。他迫切需要的是思想上的一次大解放。也许,他还心有余悸的;也许是逃脱思想牢笼后的庆幸;也许是回忆的酸涩,不得而知了。 王小波接着是这么写的:“当然,信仰并不是总要导致狂信,它也不总是导致不理智。全无信仰的人往往不堪信任,在我们现在的社会里,无信仰无价值的人正给社会制造麻烦,谁也不能视而不见。十年前,我在美国,和我的老师讨论这个问题,他说:对一般人来说,有信仰比无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赞成,后来还是被他说服了。” 我崇尚人应该有信仰,但信仰是自由的。我崇尚人的所有思维不应该走入极端,对一个人的看法也好,对一个事物的看法也好,应该有一个客观的评价,简单的就是:好中有坏,坏中有好。当然,我也不欣赏中庸之道,人应该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我的童年就这么荒废在了极端的政治信念中,在人们近乎疯狂的、毫无理智地把领袖人物神化了的年代里,我又能得到什么呢。这样的童年是迷惘的,黑色的。一个自由的、开放的、人性的社会,它会给人带来思想上的活跃。而这活跃的思想恰恰就是社会文明进步所必须的。我庆幸我的女儿生活在一个逐步走向文明的社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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