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五一节的坎儿,气温骤然上升,人们似乎一下子就蹩进了炎炎的夏。生长了六七个月的麦子拔了节,又抽了穗,肥肥的麦穗开始饱胀,一如分娩前的孕妇,充实丰盈。此时走在麦田里,柔柔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我知道这是农人盼望已久的麦香,实实在在醉人心脾的麦香。南来的野风不分昼夜地拂着我的心,我潜意识里感觉到,一年一度让人心动的收获季节到了。 童年的记忆里,有很大一部分被麦子占据了。我有过饥饿的痛苦印象,在那个时候能吃上白面馍曾经是我的梦想,所以麦子的存在预示着可以吃上白面馍,而白面馍无疑装饰了我多味的童年。豫东的小麦都是冬小麦,头年播种时,金灿灿的跳跃的麦种播撒到肥沃的土地里,自那天起,心里就会升腾起一团莫名的希冀,农人撒下麦种的同时也点燃了童稚的诗情。用不了多久,嫩黄可人的麦苗齐刷刷地从泥土下钻出来,麦子叶子由针形变成长条形,不长一段时间,田野里一片新绿,麦子为大地编织了最美的地毯。地毯在秋风里迅速膨胀,第二年春天又翻腾成无垠的麦浪,成为童年时我天然的乐园。 麦子垄间随风摇摆的各色野花万紫千红,麦浪深处藏匿着的青蛙、蚂蚱、蜥蜴、野兔、刺猬等形形色色的小动物极大地丰富了麦野世界的情趣。间或麦浪深处传来悦耳动听的鸟鸣,让人感到莫名的神秘和新奇,吸引着我们去探个究竟。大人们是不允许小孩子随便进到麦田去的,怕糟蹋庄稼。因为要为家兔准备草料,所以我有了亲近麦田的机会。钻进麦田里一半时间用于寻觅自己心目中的宝贝。一堆鸟蛋、一串野瓜或一窝雏鸟都会让自己欣喜好大一阵子,偶尔会遇到令人胆战心惊的长虫(蛇),那是最倒霉的事,会惊叫一声疾步逃窜,其他小伙伴也会应声四处狂奔。有时候麦浪里会冷不防窜出一只野兔,野兔一溜惊慌而逃倒把我们吓了一跳,继而开始大喊“兔子,兔子,截着,截着。”总是拼命追赶一阵子,可惜根本无济于事,往往败兴而归。 玩累了,肚子饿了,坐在麦田田埂上掐下几株尚还稚嫩的麦穗,揉搓几下,捧在手心,猛吹几口,把麦皮吹跑,只留下手里软软的、青青的麦粒,一把倒进口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满口飘香,那滋味丝毫不亚于今日的美味佳肴。记得当时的麦田里间种有豌豆,豌豆可以生吃,特别是水仁儿的时候,一股清香味儿,绝对的绿色食品,使童年缺乏营养的我大快朵颐。豌豆是公家的,只能偷吃,怕生产队看护庄稼的人逮着,就猫着腰躲在麦稞里敞开肚皮吃饱,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土把手心上的绿痕搓去,为的是不留下蛛丝马迹,四处瞭望看到无人,才敢悄悄地溜出麦田,拍着鼓胀胀的肚子一路豪歌回家去,大家相约不许告诉父母,如果有谁口风不严泄漏了秘密,轻则是一顿训斥,重的还会有鞋底子加身。那时尚是生产队集体经济,全村几百口人等着麦子来填肚子,大人们把我们的行为定性成一种极大的浪费和犯罪。 后来,国门打开了,土地包产到户了,我也渐渐长大了,吃的不成问题,在家里我是老大,一种责任感促我可以帮助父母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每年麦收季节,学校会放几天麦假,目的为了度麦忙。于是我拥有了自己的一把镰刀,成了一位真正的劳动者。麦收前父亲会在集市上把麦收需用的镰刀、木锨、耙子、扫帚等农具预备齐,单等麦穗成熟,就可以操起物什下地。 在我的印象里,麦收就是一场战役,一场和和天气抢食的战役。为了度过麦忙季节,全家一级战备,是必须周密计划应对的。一向生活节俭的母亲会腌上一些鸡蛋,储备些时令蔬菜,想法子改善生活,因为麦忙季节体力消耗过大,必须有充足的营养做后盾。那个时候经常加班,饭不会按时吃,晚上白昼没了界限,为了赶在天黑前把一块大田里的麦子收割下来并拉到场里,全家人常常要起个大早,父亲拉着架子车,带着捆麦子的绳子,扛着杈子,我和母亲跟着,手里还拿着事先准备好的加班饭_____几个馒头、一包咸菜、几个咸鸡蛋和一塑料壶开水。有时月亮还挂在中天,周围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麦子成熟的味道,可我们还是按捺不住激动的心,因为盼了大半年的麦子就要在我们自己的手里收获了。 因为被赋予了大人一样的责任,这使我兴奋不已,身上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麦子是成溜的,父亲和母亲每人割六七遛儿,我通常挨着父亲割三四遛儿。清早的麦秆经露水淋后湿漉漉的,很有韧性,需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割下来,割出去还没有三米,我便气喘吁吁,腰酸腿疼,右手也攥镰把攥得麻木。抬头看看父亲,他们已经远远地走在我前面。父亲这时会回头帮我,顺便教我记住,挥镰、伸手得准,拉镰割麦时用力得匀称、有劲,别把力气散到浑身去,力和心都要放在握镰的右手上。按照父亲的指点,果然觉得省了力气,割麦的速度也加快了。太阳出来以后,麦秆在毒花花的阳光下变脆了,虽然割起麦子来已经得心应手,但气温也越来越高了,脊背被晒得火燎一般,汗水一个劲地流下来,腌得眼睛生疼生疼的,衣服全部被汗水湿透了,浑身痒痒的,又热又累,看看地身子还长着呢,最初的欣喜和激动早已经无影无踪,身子散了架一样难受,很想把镰刀一扔了之。但抬头看看父亲,只见他在麦田里仍然挥舞着镰刀,邻边的麦地里,同一个生产队的人也在挥汗如雨,他们点缀在熟透的麦田里,“刷刷刷”的割麦声响个不停,言谈话语里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和劳动的快慰。我突然被眼前的劳动景象震撼了:千百年来我的祖辈父辈们就是靠手里的这把镰刀收获着丰盈的希望和朴素的幸福,收获着属于自己的快乐和满足。每每想到这里,我似乎从父亲和遍地的麦子身上获得一种神奇的力量,忘记了刚才的疲惫,精神振奋又挥动起手里的镰刀,直到把几亩田里的麦子收割完,看着舒舒服服躺在地上的一行行的麦子,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紧接着要把割下来的麦子用架子车拉到打麦场里去。拉麦的架子车和拖拉机从四面八方涌向麦场,尘土飞扬,人声鼎沸。打麦场里大人小孩们的叫嚷和欢笑,使麦黄天的麦场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我体会到了劳动的快乐。父亲和我是家里的主劳力,弟弟和妹妹是帮手。在麦地里父亲装车子,我驾着车子,麦子滑溜溜的,很不好装车,这是个技术活。父亲是个善于钻研的人,我很惊奇他总能把车子装得平平稳稳的。往往是母亲回家做饭,我和父亲拉麦子。麦收天若是赶上雨天,那是最累人的时候,晚上天上打闪,不等吃完晚饭我和父亲就要拉起车子下地装白天割下的麦子,地里一片漆黑,需要靠打闪的光亮才能看清麦子,那个时候由于年龄小,心里很害怕,可是没办法,为了能从龙王嘴里夺食,强忍着害怕和父亲在地里拉麦子。打闪过后是轰隆隆的雷声,又刮起了大风,这是最让我心惊胆战的时候。在雷声里一车子麦子往往不知道怎样拉拽到打麦场里。在打麦场里还要摸黑抢在下雨前盖好麦秸垛。想起那个日子,真个刻骨铭心,不过现在想起来,在那个刻骨铭心的收获季节里我收获了人生的丰富体验,这成为了我以后宝贵的精神财富。 近些年,随着农村机械化程度的提高,牲畜在农村几乎绝迹,从种到收全是机械化劳作,大型联合收割机已经被广泛推广和使用,价钱也不算高,在地头就可以一步到位收获金灿灿的麦子。家中几把镰刀从此闲置下来,再也派不上用场,如今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大学毕业后离开了故乡参加了工作,进了城,已有十多年没有用镰刀收割过麦子,但每年六月麦黄的季节,总有一曲来自麦田的旋律回荡在我的耳际,我知道这是往昔麦田里挥汗如雨、舞动镰刀时弹奏出来的声音,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心弦的声音了!每每此时我的眼前好像出现了当年父亲和我拿着镰刀在烈烈阳光下挥舞劳作的画面,大滴的汗珠在父亲慈祥而宽厚的额头上滚动,“沙沙沙、沙沙沙”,一排排小麦在父亲身后欢快地倾身倒地,一个个黄金般的希望被父亲涂在脸上装入心胸。 麦黄的季节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岁月一天天地滑过,日子流水一般前去,可麦收的记忆永远在我心底挥之不去,成了我记忆库里不可或缺的元素或者符号。最近听说老家的土地全部卖给开发区了,时代以地为业的老家人成了没地的农民,祖辈以地生存的村庄成了没地的村庄,老家人从此失去了土地,将永远告别麦收的场景。老家人几次上访想阻止征地,可这是国家发展的大势所趋,更是时代进步的需要,老家人极不情愿地彻底告别传统的生活方式,过起了城市人的生活。 回到老家我从此再也无处找寻童年的麦田,童年的麦田成了一种记忆,但想一下,我何尝不是父亲留下的那方麦田?我承袭着父亲的心愿,播种着希望的种子。在每个麦黄的季节里,我仍然会幻想父亲那永恒的微笑和慈爱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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