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母亲抱放在镇街上的一个窗子。母亲要去茅厕,其实我完全可以跟她一起去的,可不知为什么,她却独独丢下了我。我伸手抓着窗棂,望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忽生一种恐惧:我怕她就此丢下我,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那天的大街很热闹。正月十五元宵节,咚咚呛呛的锣鼓过来了,一行抬滑杠的从我眼前经过。滑杠上面那个上窜下跳扮做猢狲样的人脸上涂着的油彩在阳光下分外刺眼。他目光偶而与我对视,我一惊,哇地一声哭了。 然而我又立即住了声,因为我一低头,看到了正在我脚下的乞丐大娃。 大娃头戴钢盔,老日进中国时戴的那种。我不知道他何以竟将那钢铁的帽子一年四季都扣在头上,有人看见他钢盔里面的头发很长,披散下来垂至前胸。我想他头发里一定长很多虱子吧,因为他总坐在有太阳的墙根下捉他棉袄里的虱子。 大娃大娃买个哥!孩子们总是这样逗他。他像是对为他买哥的事很是恼火,可想而知他哥一定是对他很不好。他最爱听的是为他买爹,在我的记忆里,为大娃买哥又买爹的叫声随着他进村的身影此起彼伏。我总是在孩子们的一片呼声里,躲进不能被他看见的地方,看乡村的狗们将他团团围住。然后他的手里便多出一些砖头瓦块来,对付狗,更对付那些令他生厌的孩子们。 大娃好像并不关注我。两个扎羊角辫的姑娘嘻嘻哈哈从街巷里走过来,看见大娃,怔了一下,然后露出笑脸,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没爆开的爆米花。大娃很是感激,嘴里哇哇地嘟囔着谁也听不懂的感谢话,我为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目光里流露出的平和而倍感吃惊。 一条狗从斜巷里窜出。它看了看大娃,呜呜的声音只在喉咙里持续片刻就止住了。我认出那是邻家的狗,可能是跟了主人进城,却又半途走失。它仿佛在惶惶地找着它的主人,走了几步远,却又被身后的响声惊得停下来。与此同时,我听见大娃嘴里发一连串唠叨——在他脚下,那未爆开的爆米花,撒了一地。而那两个扎羊角辫的女子,正嘻嘻哈哈地走开:她们打落了递进大娃手里的爆米花,和仅有的一次停留在我记忆里的大娃眼里那一丝转瞬即逝的感激…… 而狗好像还在找它的主人,一路小跑着。它拐了一个弯,忽地停了下来。它对着一个肥胖的男子行着注目礼。那男子手里拎了个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好像是酱牛肉或猪肘子。狗儿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跟着那个男子,或是跟着那袋鼓鼓囊囊的散发着迷它嗅觉的食物。 它仿佛早将寻找主人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并悄悄地将长着嗅觉的嘴巴伸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