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就叫满月,也不知父母当初给他起这名是基于‘月满之夜他降生’还是‘满月之日他庆生’,介于二老都已年迈,头昏眼花,口齿不清此事皆已无从考证。总之他就是满月,满月就是他。
满月半岁得了脑膜炎,紧治慢治,还是落下了病根(残疾),筋收的厉害,走路打蔫,从头到脚活像根弹簧,头一动,身子立马跟着动,风摆扬柳样。
有些不明就里的人看在眼里,纷纷选择围观,这时满月就会对那些围观的人说:看什么,没见过水里的月亮。
切,水里的月亮。臭狗屎一泡,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口吻轻视,神情中则流露出更多不屑。
好在父母开明,还是让满月读了几天书。(现在想应该是亏欠。)满月上学要靠人接送,上完了村里的小学,读中学需要到离家二十里的镇上。父母忙于农活生计,哥哥们都在砖厂做工贴补家用。无人操手满月路上来回这一切,读书的事也就无人再提。
满月做不了大事,于是就想着做一些小事情,拿一把小改锥,把家里一台老式的收音机卸了拆,拆了卸,改成一把小零件,央求爸爸买来一把烙铁,用锡焊凭着记忆一个一个按原位再给组装到一起;渐渐,满月能够摆弄一些大家什,电视机,洗衣机。范围逐渐也跟着变宽电水壶,电饭锅,一应带电的玩意除了电脑他全给拾掇。一开始是在家门周围修,有真正遇事找他帮忙修好完了给俩小钱的,也有拎个破烂往那一撂拿他当笑话看的。
庄户人家一年半载也坏不了几件家电让他去修,一年有一半的时间满月都会无事可做。真正能出手,满月就决定让人给做个牌子,提个马扎,拎着工具箱上街摆地摊。既然那么多人众口一词:外面有市场。
市场果真有,修东西的人提台彩色电视找到满月的摊前:东西让你修,你得交押金。一时半会修不好,人又不能放下其他事不做总守着你,意思很明白:人不放心。换言说:你抱着电视跑了怎么办?
满月给那人交了100块押金,那人还要,还嫌少。问过满月叫啥?哪人?在哪住?拿张纸和笔写了又写,记了又记。满月给那人打保票:让他放一百个心在肚里,他根本不是那号人。那人神神疑疑方才罢手。那人一走,满月打开电视机后盖,才发现里面内脏啥也没有只是一个空壳。
接二连三上了几回当,再有人来,满月总会变得很小心。除了留下电话,约好啥时间来取,还要修东西的人根据家电大小放下10块,20块押金。满月说:我修好你不来取怎么办?白忙活都是其次,这里面有换零件的。道理很明白,真要怀点恶意啥的,到头来只有倒贴。满月把这话说给人听。辨出味的,啥话不说,放下押金。嘱咐满月好好修;辨不出味的反觉着满月肚里有股坏水起身拎东西走人,再找别家,满月也不勉强。东西修好得用电给试,给人展示下,功能齐全,有图有影,你才能找人收费。尽管满月已在家中试好——你说的天花乱坠,人不买你帐,那就是个麻烦。开始满月还想着从临街的几家商铺扯根电线接块插线板,月底下来按实际用电量给人结费。放眼望去这边摆地摊搞维修的又不是他一家,先来的早已跟那几家店铺打好招呼,通过口径。中途跟人交涉了几次,没有人愿意撕毁这份契约,更没有人愿意去帮他。日子还得熬。接下来满月只好用挣到的钱买块干电池,干电池很重,满月拎着它死沉。
夏天还好过,饿了嚼上一块饼半块馍,泯上几口自来水。晚上就近找个墙角,把东西家伙什挨着身子往里一放,地上铺个毯子拉条褥子身上一盖,天一亮再开始一天的营生。
遇着晴好的日子,睡之前,满月总喜欢倚着墙角看天上的星星,还有月亮,星星亮亮的,月光水水的。偶有一次,夜已经很深了。一个疯跑的女孩咯咯笑着闯进满月的视线,跑着跑着步子慢下来,也不避讳,在离他不足五米远的地方当着满月的面褪下裤子撒尿,柔柔的月光映衬着女孩两块白净的屁股面,女孩发现满月在看她,口中嗔怪道:“看什么!没见过?”满月连忙把脸转向一边,心痒痒,脸也会红红的。女孩不慌不忙提起裤子,大摇大摆离他而去。满月扭过头盯着女孩的背影,一直看,一直看……时隔日久,满月再想到,心跳的厉害,脸仍旧会红红的。
天寒地冻的时候,家里人找到满月,把他接回家去。外面雪下的很大,唯一的理由:如果真不去管,满月很可能会被冻死。
满月在家里排行老三,有两个哥哥,大哥叫九月,二哥叫明月,满月还有一个妹妹,起名叫紫月。哥哥们早已成家,妹妹也已嫁做人妻,打工的打工,种地的种地,光景都不宽裕,也都在一味挣扎营造图画自己的小日子。
过年残联的人上门来慰问,问满月有啥子要求。满月跟人笑,没,没要求。残联的人走了,哥哥们则接二连三破口大骂:骂政府推责,骂满月软弱。干啥不把自己推给政府,干啥要困守在家里让爹娘跟着操心。狠心吃老本啊?年迈的父母在一旁抹着泪,两个哥哥左一句:干啥?右一句:干啥?满月也不还口,也不争辩。满月知道如果哪一天离开父母他极可能对哥哥们紧巴巴的日子造成一种负累。哥哥们有理由这样说也有理由这样指责,他更知道所有人都把他看做是家里的累赘。满月真想说:他已经凭借勇猛在那黑暗无光的旅程中踩出一条道儿,那扇以往对他紧闭的大门,在他的用力推搡下也已闪开一条缝儿,明媚的阳光可着劲的往进涌……可说了谁又会信。
开春,天色稍微暖和一点,满月又背着铺盖卷,拎着工具箱搭顺车来到了他常年摆摊的地方。找出寄存在别处的干电池,开始了一年的生计。做了没几日,就听说政府要发动力量整治街道两旁的摆摊设点,这条街道尤其在整治之列。这让满月有些惶恐,真要离开这地,他又能去哪呢?
一次被顾客邀请上门维修洗衣机,拆卸途中,满月无意中听到顾客手中有个十几平米的铁皮房要出租,顾客老婆以前用这间铁皮房开过报摊,卖过冷饮。前段生意不好做,关停已有多日。满月忙给人说出想法,如果房租合适,他很想租下来借助店面开家电器修理铺。顾客则说这事要跟老婆商量过才能决定,让他先回去等回音。满月激动的一晚睡不着觉,他憧憬着做一个老板的喜悦,他手中已经积攒下几千块资金,如果真能租下铁皮房开家铺子,完全可以把这份生计越整越大……到了第二天太阳将近落山他等不及再回过头找顾客去问,顾客却告诉他铁皮房已经让一个有钱的公子哥高价买下,弄回去架房顶上当鸽子窝。顾客面色也很作难,见满月心灰意冷的样,连连给满月赔不是。满月强颜欢笑,无妨,无妨。
政令向来说一不二,沿街一应摊铺都要赶在中午12点上面来人检查前整顿清理干净。限时不搬者除了没收工具,还要缴纳一大笔罚款;劝阻不听,违抗政令者,将会处以五日以上十五日以下治安拘留;故意挑起事端,干扰现场执法,视情节轻重移送法办。此类告示贴的满大街都是。正当满月拖着工具箱脚下疲惫无力眼前无所适从之际,一个经常让他给修电器的熟客找到满月。说他认识一个家电维修行老板,常听这家老板抱怨生意好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如果满月愿意,他可以中间搭桥,介绍满月过去给人帮工。满月的心在那一刻几乎是死了又活了过来。
尽管先前已听人讲过满月得过病身体不怎么好等等之类。家电维修行老板第一眼看见满月,还是止不住一个劲埋怨中间人给自己介绍的这叫‘啥人’。败兴之余,元神归位。暗自言道:兴许是个徒有虚名骗吃混喝的主,到时候马脚一露,再赶他走也不迟。真等满月露过两手,家电维修行老板这才脸现红光面露喜色,但要想进店还有先决条件,那就是由他口述让满月本人亲自执笔写下一份字据,如下:本人满月自愿在家电维修行帮工,与店主及店内其余人等无干,本人自幼患病,身体自进店之前就已落下残疾,及至以后若有其它不适,不与店主发生干系,不会主张索赔。立据人:满月。某年某月某日。写完按上手印,交予家电维修行老板娘保管,老板这才默许他正式上岗。家电维修行在满月来之前还有另外两名学徒,他们惊讶于满月既没有受过正统教育,又没有翻阅过相关书籍,竟会对密密麻麻的电路板,乱七八糟缠绕的线路,以及各类细小零碎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的电子元件拎的一清二白择的界水分明,尤其令两人感到佩服的是满月干起活来干净利落一点不比师傅逊色。遇着疑难杂症,满月就会通宵达旦的死钻,直到找出问题给人弄好,此时天色多已大亮。还没来得及歇口气,老板又丢给他新的差事让他做。
忙忙碌碌,尽职尽守一个月下来,维修行老板把满月的工资当学徒给开,想到人管着一日三餐,又给安排住宿,这事满月也就没怎么往心上去。
一次店里的几个学徒受师命出去给人搬家,老板上门收债。店里几乎没什么人。满月手里摆弄着一台功放机,老板娘给满月沏了一杯茶水递上前来,让满月放下活硬拉着要找满月聊会天。老板娘话语间对满月是关爱有加不乏体贴入微。问满月能否适应这里的生活,又问满月饭菜是否可口,是否吃得饱,修理行那几个帮工是否欺负他,满月一一给人回答,老板娘拐弯抹角一通这才把话题引到正轨。考虑到满月身体有碍,行动不便,身上装个钱也没地方搁,关键是招贼,大家总免不了要为此担惊受怕。下个月开始就再不给满月发工资,放在老板娘这由她暂委保管,到了年底回家的时候总总一起付清。老板娘顿顿,接着说道: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满月本想说,他有账户,他可以把工资存进银行。又想人肯如此为他着想总是出于好意,把想法说出来驳人家的面子总归不好尤其显得轻率,加之家里两位老人暂时不需要他帮衬也就含含糊糊答应下来。
店里不忙的时候,满月也习惯翻看一些书籍。翻看的书倒不是与电器维修相关的秘籍指南一类,那样的书满月自嘲看不懂。而是店里的另外两名帮工带来的《故事会》以及卧龙生、金庸的一些武侠小说。尽管有些字还得借助字典,尽管有些话读的一知半解,满月还是从这些书中体验出不一样的人生世界。鬼丫头黄蓉竟会被又傻又笨的郭靖迷得花枝乱颤,本已遁入空门的小师妹仪琳亦会对令狐冲的轻浮之举点燃浓浓相思,坠落深崖的小龙女在杨过十六年的苦等痴盼下竟会鬼使神差意外重逢于绝情谷。故事中的一切都让满月为之迷恋。似乎沉浸于这些故事当中领略各色人物的悲喜忧伤聚散离合,早已烙下深深大印的苦痛人生竟会不由自主展现开它的豁达一面。相忘乃至于淡漠这种现实世界强加于我们每个人的痛。不想不问,无暇顾及其它一如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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