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有一块伤疤,一块刻在我心里的伤疤。 那天早上我正在讲台上东拉西扯的,政教处的刘主任猫着腰轻轻的走了进来。刘主任是我的上司,虽然书教得不敢恭维,但他的有些本事却很令我折服。他凑近我的耳根子小声说:“快跟我来,马彪的母亲在我办公室等你。”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尾着他的屁股出去了。 马彪以前是我班上的学生,这家伙平日里不声不响,一到夜里就像有鬼魂附体似的,硬要偷着去上网。在他的影响下,我班上的网虫越来越多,课堂上成堆成堆的“冬眠”,而马彪更是雷都打不醒。上课的老师无不兴味索然,他们纷纷表示,饭碗儿迟早就要砸在这些虫子身上了。为了杀一儆百,这学期马彪来报名时我就没有收他,可是现在,他的家长还来干嘛呢? 二 马彪的母亲正在焦急的等着。她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衣着粗陋,裤管和鞋帮上都沾满了泥巴。看我进去,她很拘束的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双手极不自然的不知往哪儿放。 “您就是王老师吧?我想问问我的儿子马彪。这娃子打开学后就没有回过家,我前两天才听说他已经没读书了……” 于是我把马彪的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然后我不无遗憾地说:“我多次打过你们家的电话,但每次都是‘欠费停机',谁想他会没回家呢?” 马彪地母亲叹着气,嘴里不断地责骂着儿子。我看到她的眼里已渐渐地含满了泪水。 “唉,这娃子……王老师您不知道,自打他爹没了以后……为了供他,我连电话都没用了,哪想他……” 我不便问及马彪的父亲,只是安慰她说:“你也别太担心,我叫同学们多留心点,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那就太感谢您了。王老师,这娃子让您费心了,我这就去交电话费,就原来那个号,您能打通。” 她用手揩了揩眼角,拎起放在地上的一个布包走了,只留下一个憔悴的背影在我眼里久久地飘摇。 三 等马彪的母亲走远后,我很同情的感叹了一声:“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可怜?我看你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坐在一旁一直没有开腔的刘主任冷不丁地甩了我一句。 “我……我怎么了,我?” “我就说你还年轻嘛。”刘主任一脸老成的模样,“前两年,老周和刘芳的事儿你没忘吧!” “当然没忘。可我这事儿。不,他马彪的事儿,有那么严重吗?” 我嘴上硬着,心底还是有点儿虚。刘主任说的老周和刘芳都曾是学校里的优秀班主任。老周带着全班去野炊,回来时有几个男生偷偷地溜到河里去洗澡,不巧就淹死了一个。结果是老周和学校共同赔了好几万,还害得校长都差点儿下了岗。刘芳的班级管理是出了名的,她让一个学生去叫家长来解决问题,不料却被那小子给耍得够呛。那家伙跑到外地去潇洒了几个月,他父母却聚集了三亲四戚一天到晚的来找学校要人。刘主任是处理这类事件老手,马彪这事要真没问题,他也不会故弄玄虚。 “你想想看,这马彪前学期没被开除吧?” “没有。可是开学时我就没有接收他,换句话说,他已经不是我班上的学生了啊?” “不对。”刘主任慢吞吞地点上我递给他的烟,“既然没有开除,你咋能不给他报名呢?你不给他报名,不就是变相的把他赶出学校了吗?你私自的赶走了学生,家长不找你找谁去?” 刘主任跟我没有明显的过节,他不会有意找我的茬子,我已感到问题的确有点严重了。刘主任还在追根究底,好像那马彪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一样。 “小王啊!”,他开始习惯性的用起了场面话,“学校不是多次告诫过你们吗,啊?就算是你们高中班,就算是必须开除的学生,也得事先通知其家长,啊?你说你咋就……” “我通知了呀,谁叫他家的电话……” “你那也叫通知,啊?人家都还不知道,咋能叫通知了呢?再说,你就不能找他村委会给捎个信,啊?或者你就不能亲自跑一趟?” 我被刘主任一连串的“啊”追问得哑口无言。照这么说,那马彪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我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手心里渐渐地渗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小水珠。你别看我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其实我内心里特别胆小怕事。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教书匠,扔到垃圾堆里也保不定就认得出来。虽然刘主任一再的说我“还年轻”,但多年的循规蹈矩早已磨灭了我的灵敏和胆气。我怕我会下岗,我很清楚,除了这份儿受苦受累还受气的工作以外,我再没有任何可以谋生的技能。我怕摊上老周和刘芳那样的倒霉事,我天生脆弱的神经根本经不起那样的折腾。我不收马彪,并不只是怕他搅浑了班级砸了我的饭碗,我更怕他迟早会在我手里出点什么差错。哪想到现在竟会这样,难道真的“是祸躲不过”吗? 刘主任掐灭了烟头,我连忙又给递上一支。他就拿起那支烟,又在我的面前指点开来。 “其实嘛,你也可以没有责任的,啊?都怪你年轻啊。” “可您刚才不是说……” 照他刚才的逻辑,马彪明明就是被我赶走的,如今下落不明,我又咋会没有责任呢?这反倒让我有些糊涂了。 刘主任点上烟,慢条斯理地呼出一口浓浓的白雾。 “马彪的事你没在班上说过吧?” “没明说。” “跟其他老师呢?” “也没明说。” “那就好!”刘主任像终于找到病患结症的老中医一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话也不再“啊”呀“啊”的了,“小王你听着,马彪不是你赶走的。你没说不给他报名,是他自己说不想读了,你叫他先考虑一下,随后他就不辞而别了……” “可我没这样跟他母亲说啊?事实也……” “管他什么事实!”见我还不开窍,刘主任特地放低了语气,“你就是这样跟她说的,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就是事实,懂吗?而且,你跟你班上的学生和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懂不懂?” “哦。”我再愚劣,这下也该听懂了。刘主任的意思是,马彪家里真要前来问罪的话,我就死不认账,他可以帮我作证!当时只有我们三个在场,他的证词虽不见得就是事实,但至少可以混淆视听。至于班上的学生和老师嘛,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刘主任让我吊在悬崖上的一颗心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成了我的恩人。而我以前还常说人家只会媚上欺下。我忽然觉得我太愧对我的上级了,仔细想想,这做领导的也真不容易! 四 刘主任还向我交代了很多的细节。比如,不要主动向马彪家里了解情况,跟学生们解释也一定要轻描淡写举重若轻……我说如果我耍了赖,然后又找到了马彪,不就露馅儿了吗?他说你傻帽儿啊?既然人都找到了,还能有大事儿吗?再说你就不能跟他也来个死不认账?我告你的只是预防万一。预防万一,懂不懂? 但我心里还是虚得要死,远甚于无证驾驶的人害怕交警来盘问。我这人从来不会说谎,学生之所以还听我的,全因为他们觉得我还比较实在。从刘主任里办公室出来以后,我就时时刻刻地祈祷着马彪千万别出事,我真的不愿意扯破面皮去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 我忘记了刘主任的忠告。我急切地打着马彪家里的电话,还派了他的“同党”到网上去搜寻。学生们都没有怀疑我的好心,他们看我整日里失魂落魄的样子,都很感动,有的还在作文本上流露出了一些心疼。他们说马彪吉人自有天相,他们都发誓一定要奋发图强,再也不辜负我这个天底下最有慈母胸怀的好老师了。马彪的母亲渐渐的变得有些麻木,她丝毫没有怪我,还不断地说都是自己没把儿子教好,遇到了这样负责的老师都还不成器…… 而我的害怕却在与日俱增。马彪依然了无音讯,我像一个杀人越货的罪犯,想逃逃不掉,想自首又无人受理。我成天背着一副沉重的枷锁,一遍又一遍的承受着良心的拷问。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走失的是我自己的儿子而不是马彪,只要能够找到马彪,别说让我负责任受处分,就是让我下岗让我去坐牢我也心甘情愿。快到期末的时候,我再也承受不起这种遥遥无期的煎熬,我住院了。 五 马彪的消息来自我住院后的第三天,来自一座千里之外的城市。也不知他哪有那么多钱,他居然在城市里混了那么久,而且几乎天天都泡在网吧里。开始的时候,他还每天都吃一点盒饭,吃完后就继续玩儿游戏,玩累了就在椅子上靠一靠。网吧的老板也没在意,像他这样的网民在城市里并不少。后来他大概是太投入了,竟然不吃不喝一连奋战了六七个昼夜。当老板拍了他的肩膀想要叫醒他时,他已完全走失在他痴迷的那个世界里,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是第一个接到噩耗的。马彪的口袋里还揣着他的学生证,他把我的电话号码写在他的相片下面,却一直没敢打。 现在,我已记不清我是怎样从那些时日里熬出来的了。马彪的母亲没有来学校,派出所的一个民警跟她去办理了赔偿和后事,她只留了一个憔悴的背影在我的心里久久地飘摇。 刘主任已经成了我们的刘校长,他常在会上语重心长的拿马彪的悲剧来教导我们既要管好学生,更要保护自己。到最后他总会强调一句——幸亏那马彪不是王老师给赶走的!但我还是无法感谢刘校长。马彪已经成了一块刻在我心里的伤疤,一块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而刘校长的每一次教导,都会把它抓得血淋淋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