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越来越大了,树叶簌簌地刮落地面,象钻刀划动着玻璃,发出凄厉刺耳的声响。天穹愈益深沉,从那褐色的笼罩中,接连漏进点点星光。 天上的星,遥远而渺小;路边的灯,昏暗又微弱;靠着永恒的执着,才显示了与众不同的价值。它们似在期待,似在欢迎送别,渴望的眼睛专注热烈,迷离的目光逶迤闪烁,伴随温暖寒夜孤独寂寞的心灵。 马路上空荡荡的,只有隆隆的卡车时而划破黑夜的沉寂。要不过了很久,斜对面公共汽车站上,才慢腾腾地驶来一辆通宵班车,撇下几个乘客,幽灵般散开去,像是执行秘密任务。 有时,夜幕下会朦胧地映现出一个人影来,头上冒着热气,仿佛茫茫雾海中夜行的船。也许你的航船,曾经驶过这座孤寂的岛屿。你就会发现那两个像小猫一样正瞪眼望着你的颤粟的身影。 你诧异地停了一下脚步,随即又裹紧衣服,向自己温馨宁静的港湾驶去。你可爱的儿女、忠诚的伴侣、慈祥的父母,还有温暖的被窝,都在等待着你,向你幸福地招手。 你远远地去了,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虽然没有再望见他们,却依然感觉到街沿深处那两个倚墙站立,相互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小男孩炯炯的目光。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在这秋风萧瑟的夜晚,在那寒风凛冽的冬季,鲜花盛开的春天以及夏日炎炎的无数个深更半夜。 他们为什么不回去?他们没有家,没有亲人吗? 不,他们有家,那阴森凄凉的小屋子,就在附近不远的,几条马路后面的黑巷子里。他们也有亲人,不少的亲人,现在却家徒四壁,空无一人。 他们的父亲很早就病逝了。当时兄弟俩,大的七岁,小的不过四岁。父亲死后才一个月,初中毕业,刚满十六岁的大姐,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也因为经不起“奶蜜之地”(注1)的唆使诱惑,那可是个天真狂热的年代,后悔莫及地去了西北边疆。大前年,那个晚上时常坐在床头,给他们讲《灰姑娘》、《丑小鸭》的二姐也出嫁了。大哥随即去了市郊农场。从此,夜晚对于小哥俩来说,就更加孤单寂寞,觉得黑暗漫长了。 每当母亲上中班不在家时,他们觉得屋子里总是笼罩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灯光显得特别昏暗,冥冥幽幽的,使他们心怀莫名而执着的恐惧。 桌下床底、墙壁旮旯,一切阴暗之处,都是那样地神秘莫测,令人疑虑重重,似乎随时都会伸出一只毛茸茸的黑爪子,爬出难以形容,却骇人听闻的怪物。 “咣当咣当”的窗户,也影影绰绰像是有人在外面使劲摇晃,就要破窗而入,虽然家里一贫如洗。 更使人害怕的是,原先给他们光明温暖和支持的电灯,现在也变得狐疑暧昧起来,居心叵测地眨动着阴森刺目的鬼眼,如同进入天王庙烧香拜拂的唐僧师徒,看到原本慈眉善目的菩萨,突然暴露一副副狰狞的面目,变成了白骨精和青面獠牙的妖怪,发出尖厉恐怖的笑声,随即就要向他们扑来。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静了,世界显得越来越空虚遥远,仅仅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即使隔壁邻居家或外面弄堂里,偶尔发出的一些声音响动,也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给人安慰的同时,更加深了内心的疑虑孤单。 那种必须集中精力,依靠主观的能动性才能够勉强进行的可怜巴巴的游戏,再也维持不下去了。火柴盒毕竟是火柴盒,即使你的想象力再丰富,和玩具汽车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漆黑浓重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向小屋里蔓延渗透,威逼侵扰两颗幼小孤援的心灵。那遥远而渺茫的期待,逐渐被现实的疑虑恐惧攫持代替。忽明忽暗的灯光,也似乎预示某种不详的降临。 兄弟俩彼此望了一眼,像镜子一样从各自的脸上看到内心的动摇。几声嘀咕之后,弟弟先避到门外,探身望着哥哥够着拉线朝门口移动,然后瞄准方向,猛一使劲,磕磕绊绊地从黑暗的门洞里奔逃出来。 他们就这样来到街道上,站在这里。外面虽然寒冷,但天上有星月,路旁有灯光,马路上还有汽车和行人。 这恒古不变的存在,忠心耿耿的职守,与他们的心情是那样吻合一致,成了现身效仿的榜样。过往稀疏的行人,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减缓了内心的焦虑。更为重要的是,离家远一步,他们就觉得和母亲亲近了许多。 尽管这样,二人还是不敢走的太远,通常总是在母亲下班必经的十字路口期望等待。因为曾经好几次,遇到逢年过节或其他特殊情况,他们忍不住走开了。 母亲已经下班回家。小天使们却还在马路上等待。结果放心不下的母亲,又返回身去寻找他们。从此以后,兄弟俩就更加小心谨慎,不敢贸然行动了。 他们就这样一心一意,满怀虔诚地等待着,即使活动僵硬的身子,也时刻注视前方,还相互监督着,惟恐错失随时可能出现的心里盼望的目标。 虽然如此,他们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回家去,不是因为心里厌烦。他们的忍耐远非一般人能够想象,即使初恋的情人也自愧不如。 他们是那样单纯幼稚,在这种令人焦虑的苦苦期待中,非但感觉不到丝毫的委屈,反而更加体会到母亲的艰难。 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他们,母亲才起早贪黑不停地操劳。这种对家庭高度的责任感,使他们既心怀感激又十分愧疚。虽然他们当时还不能准确地区分和表达这种细致微妙的情感。这种内心深刻的经历体验,却对他们以后的生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他们就这样一直等待着,孤单寂寞、百无聊赖的心中,渐渐地产生了一种希望侥幸的幻想。明知道离母亲下班的时间还很远,虽然街对面的日夜商店早已关门打烊,电影院最后一场的电影也放映结束。 两人却寸步不离地坚守在阵地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内心的诱惑越来越强烈,以致于他们恍惚地听到黑夜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对他们悄悄地说:还不快回去,你妈妈早就到家了。兄弟俩瞥过脸去,疑惑地望着对方,“也许妈妈真的已经回家了”几乎异口同声地说。 “回家看看吗?” “好的,再等一会。” 等一会,再等一会吧。也许你们的母亲现在已经下班,正走在回家的路上,就要出现在你们的面前。那神秘的声音又自相矛盾地劝告许诺。 果然,不一会儿,“哎哎”两人互相用胳膊猛捅一下对方,兴高采烈地指着前方:“你看你看,妈妈真的回来了”。 看见啦,早看见啦!那亲切熟悉的身影、光明温暖的母亲,正风尘仆仆,一步一步迎面走来。 他们后退着脚步,躲藏在花圃围栏下或隐匿在小巷弄堂中,心向神往地窥探着亲爱的母亲,在离自己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地走过去,一直拐过前面的大饼摊,这才抄近道,小鸟一样唧唧喳喳地一路跑回家去。 两人迎面躺在被窝里,嘴里嘶嘶地抽着冷气,抚摸着身上的鸡皮疙瘩,竖耳谛听。 来了来啦,那细碎拖沓的脚步声,沙沙地擦着地面,又象是踩在心口上,使人激动紧张地喘不过气来。随后一切复归宁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是心里的幻觉。 正将信将疑着,门外响起了金属清脆的摩擦和碰撞声。母亲掏出钥匙,凑着月光,探着锁眼。接着门“吱呀”地开了,电灯“的笃”地亮了。 小家伙们眯缝着惺忪的睡眼,“阿嚏阿嚏”装模作样地连声哈欠,突然不无惊喜地发现: “咩咩,妈妈回来了!” “咩咩,回来啦妈妈!” “怎么还没睡,又出去了吧”母亲不无嗔怪地说。 “没没有??????睡不着”儿子们欲盖弥彰,吞吞吐吐地回答,各自从母亲手里接过一个热气腾腾的肉馒头。 夜深深,太阳已经升起,照亮孤单简陋的小屋,相依为命的母子光明温暖的心田,并从那破旧的窗户中满溢倾泻出来,划破黑夜的沉寂。 每当母亲下班回家,小哥两总是觉得灯光特别地明亮,屋子总是特别地温暖,原先死气沉沉的屋子,一下子生机盎然,充满了活力。 两人倾听着母亲“哗哗”的漱洗声,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伴随这种在心头荡漾的幸福的涟漪,他们很快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然而这种幸运是很少有的,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返回家来,站在弄堂口,满怀焦虑遗憾地望着巷底幽深紧闭的屋门和那寒光凛凛的玻璃窗户。 不知因为寒冷,还是心里沮丧,或者受归巢本能的驱使诱惑,他们总是象鬼子进庄一样,悄悄地潜入自己家中。 两人默默地擦脸洗脚,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望着五斗橱上“嘀——答,嘀——答”慢里斯条的闹钟。 要是母亲还不回来,接下去的等待,就更加地艰苦漫长了。尤其今天特殊的日子,就象是对他们先前不应有的快乐的惩罚。 昨天,兄弟俩刚吃晚饭,门突然开了。 “妈妈您怎么回来了”意外的惊喜,接踵而来的便是如焚的忧心。他们把倚靠在门柱上喘息的母亲,搀扶到父亲遗留下来,既没有靠背又没有扶手,挨墙摆放的太师椅上。 母亲病了,但“不要紧,小毛小病的,睡一会就会好的。”她安慰儿子们说,硬是不让他们往厂里打电话请假。 望着疲惫消瘦、轻声“哼哼”的母亲,兄弟俩心里明白情况并非如此,平时她老人家可是非常能吃苦的,而是舍不得请假。那微薄的三十六元工资,本来就不够花,即使省吃俭用,况且百分之五十的病假折扣,如何负担得起。 直到现在,他们也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惟有怪怨自己黄泉无知,罪孽深重的父亲大人。就是因为他那小业主成分,害得母亲不能加入工会,病假要扣一半工资;二姐的分配通知单被扣压了好几个月,差点去农村插队落户;大哥因此不能报名参军;连他们也是久经考验,才毫不容易戴上据说“是用革命先烈的淋淋鲜血染成的红领巾”。惟有大姐是个例外,一帆风顺地享受了特殊的光荣,追悔莫及地发配新疆。 第二天吃过午饭,兄弟俩被催着上学去了。因为任何形式的旷课,母亲都是绝对不允许的,除非病得爬不起身子。 下午,第二节体育颗请假未上,哥哥便偷偷赶回家。打开房门,只见被子半条掀开着摊在床上,面盆杯子牙刷,凌乱地搁在桌上,菜却洗好了,用毛巾盖在竹篮里。母亲终于还是上班去了。 匆忙做好晚饭——都是家常便饭从小做惯了的,比洗衣服被子容易多了——三下二口地扒完,兄弟俩便忧心忡忡地出去了。 |